《盈满月(前世)》 没有回信 【京市欢迎您】 车站正中央矗立着这样一个立牌,姚盈盈紧了紧身上背着的包裹,有些沉,总是往下坠,她捋了一把头发,长时间的站票让她浑身不舒服,脸有点苍白,人也憔悴,她蹲在墙角缓了一会,这可真冷啊,她跺了跺脚,又把手伸到棉袄内胆,确认了一下东西都在,才放下心来。 一定要吃碗热腾腾的面条!还要把汤都喝光。 姚盈盈心里这样想着,但看了眼车站菜单上的标价,哎呀,怎么这么贵。 她便又挤出来,掏出一张信纸琢磨着上面的字。 她还是不吃了,她打算直接去坑宋秋槐一碗面,不管他什么意思,一碗面怎么也请得起吧。 宋秋槐已经三个月没有回信了,姚盈盈也由之前的信誓旦旦到现在的有点怀疑,这不就直接找过来了吗,她可不是胆小鬼。 这是她第二次来京市,第一次是宋秋槐打死狼那回,那次宋秋槐醒了带她去好多地方玩,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 一点也不害怕,姚盈盈这样想着,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但是这三个月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情。 去年宋秋槐就考回了京市,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约定今年姚盈盈生日就去领证,结束异地,但三个月前宋秋槐忽然断了联系。 宋秋槐再没来信时,村里便传他不跟姚盈盈好了,毕竟这种考上大学调回城里就抛妻弃子的事情太常见。 “就是可惜盈盈这丫头了哦……” 假装惋惜实则高高在上说风凉话的人总是很多,姚盈盈连着寄了很多没有回复的信,还有走了好远路也打不通的电话,便一咬牙就直接来了,反正她有宋秋槐的地址! 她还有宋秋槐的大学信息,如果宋秋槐真说话不算数,她本来还想大闹一场,但一落地,她又觉得自己有点怂。 哎,姚盈盈咬了咬嘴唇。 感情就是一种不讲道理的东西,如果他真就不喜欢她了,好像也没有办法。 姚盈盈觉得眼睛有点酸,就站着仰头盯了一会儿树梢上的麻雀。 她不怕宋秋槐不喜欢她了,但如果他不喜欢她了,却不说,只是躲起来。 那就太让人难过了。 还有一件事情她想弄个明白,前段时间村里忽然来了一群自称采风的作家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直接去她家里破口大骂,说他们是拆散有情人的刽子手。 这才知道,原来之前那个叫秦渺渺的知青,是什么“伤痕文学”的代表人物,写的一本知青回忆录,记录了她一位被迫害的朋友在大窑村下乡的悲惨生活,这其中的凄美爱情故事让无数人惋惜落泪,而“村长家”在那本书里就是彻头彻尾的反面角色。 姚盈盈还不能认识那么多复杂的字,但也能囫囵吞枣的读完,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完全是在胡说八道!那些读者也是个蠢的,怎么人家写什么就信什么,首先陈淑瑶出事根本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吗! 虽然名字用了化名,但似乎都能对上号,姚盈盈只看了一半就气的看不下去,她倒要问问宋秋槐,那里面有没有一件真事! 但对姚家还是产生了一点影响,姚父不干村长了,就连二哥二嫂包山坡种树也遇到了一点麻烦,哎,要是向东哥还在就好了。 本就低落的情绪更低落了,李向东几年前就牺牲了,送回来的只有黑匣子装着的骨灰和冷冰冰的光荣烈属牌匾,当然也有抚慰金,不过没有人想收下。 李向东太苦了,苦命的人总有各自的苦。 那段时间姚盈盈总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她找出罐子里向东哥送她的水果糖,把糖果放嘴里,把糖纸捋平整,压在枕头底下,才不再做梦。 她猜向东哥不是故意吓她的,可能是太冷了,他们说战场上死的人很惨的,胳膊腿会被炸的满天飞,得慢慢找全自己的身体才能投胎,姚盈盈画了很多小人烧给李向东,希望那些小人能够帮他一起找。 姚盈盈嘎嘣咬碎最后一块糖人,站起来沿着路边大娘指的方向走,热心肠的人真多,就是有点冷,风还大,姚盈盈缩了缩脖子,又拽了拽行李。 她其实还拿了一些家里的特产,她想着,如果宋秋槐真有什么顾虑,然后他们又解决了顾虑,那是不是,还能变成和以前一样,就顺便去看看宋秋槐的爷爷。 “小鸿,是你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忽然路边一个个子不高的跛脚老头抓着姚盈盈的手,就往一条胡同里拽。 “你干嘛!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姚盈盈心脏剧烈跳动,她可听说外面拐子很多的,要遇到那种人,一定大声求救,找穿制服的人。 姚盈盈把那老头推了个踉跄,冲着远处拎着篮子买菜的人大喊救命。 “去去去,老头子又发疯了。” 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小男孩拿根棍子吓唬那老头,老头便跛着脚躲开,姚盈盈惊魂未定地暗自摸了摸口袋,还好。 对着那小孩道谢,赶忙沿着之前大娘给指的路,她穿过那去等公交车就行了。 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感谢小朋友,姚盈盈抓紧赶路,那小男孩倒是热情得很,机灵地跟姚盈盈搭话,把姚盈盈送了一段路才离开。 还是好人多啊,姚盈盈刚感叹一声,忽然觉得怎么凉飕飕的呢,低头一看。 好家伙!棉袄好大一个洞! 再回头看,那小孩,那老头子,早都没了影儿,他们是一伙的! 万幸的是她分了好几个兜来装东西,被割开的那兜里装的是房产证和存折。 姚盈盈想去找警察,但她实在很累,没有结婚证,好不容易才办下来的进京材料,排了很久队才买到的站票,在火车上胆战心惊的十几个小时,腿疼到麻木。 又没看清那小孩和老人的长相。 不管怎样,还是先找到宋秋槐吧,证件让他再补办,她好想睡一觉。 “你这个小姑娘,你去那个地方干什么?” 距离信封上的地址越来越近,最后问路的那个阿姨用疑惑的语气问道。 “我去找我丈夫。” 可能因为快到地方,姚盈盈心底轻松了不少,乌黑浓密的头发编成两根粗辫子,脸蛋饱满又流畅,下巴尖尖的,眼睛水润润的,虽然唇上干涩有不少裂纹,看起来有点憔悴,但笑起来还是漂亮极了。 “哦……直走,然后朝东,门口有好几个持枪站岗的就到了,具体门牌号哪儿我就不知道了,没进去过。” 谢过好心人,姚盈盈又稍稍紧张,不管怎样,有个结果就行,她才不是懦夫呢。 哪知道刚到门口,就被穿着制服站岗的人拦住,姚盈盈第一次来这里,看着这样正规严肃的地方还有点紧张,便有些手忙脚乱地掏出证件材料来。 “我找宋秋槐,他是我丈夫,这是他的门牌号,请问怎么走?” 那是个小伙子,个子很高,身体壮实,挺拔,人也浓眉大眼的,听到姚盈盈的话表情有些僵硬。 这……虽然他们不清楚长官们的家事,但宋家的悲剧还是知晓的,宋秋槐在查办案件时牺牲,消息传来,宋首长当夜便溘然长逝。紧接着那场盛大葬礼,宋首长带过的兵数不胜数,挽联挂的满满的,祭奠的花圈都排到了街上,更不用讲前来吊唁的人群是何等身份。 但看起来,眼前人对这些毫不知情。 况且,手中的材料并不能证明两人有任何的关系。 就在他刚要说些什么时,身后响起—— “姚、盈盈?” 守卫立刻站直,利落地对着来人敬了个礼。 闫最。 多希望是场梦 姚盈盈把额头贴着墓碑上那张照片,是张她没见过的、宋秋槐的照片,像在学校活动中拍的,精致的五官,英气又冷峻,天黑了,但月光很亮。 姚盈盈好希望这是一场梦,再一睁眼,什么都没有发生,宋秋槐没去做什么任务,他还在学校里好好读书,或者哪怕真如旁人说的那样,宋秋槐不想对她负责,甚至这是个摆脱她的玩笑,那也没什么。 联系不上他的这些日子,她脑海涌出过无数种可能,但从没有一种是他死了。 他怎么能死掉呢。 姚盈盈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冻住了,她思考不了任何问题,任何人都会死的,没什么,就像向东哥死掉,大家也很难过,但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少一点难过。 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她早就不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况且最开始喜欢宋秋槐,也是抱着他能保护自己不被别人欺负的目的。所以就算宋秋槐死掉了也没什么,每个人都会死的,早晚都会死的。 姚盈盈开解自己,但胸口还是好疼好疼,每呼吸一次都疼,她最怕疼了,有好多好多眼泪一股脑地往下滑,顺着她的下巴滑进脖子,冰凉的一片。 北方的冬天干冷,大地被冻得坚硬,挺拔的松柏黑黢黢一片,月光冷冷地照下来,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墓地呈现出诡异的安静,姚盈盈贴着冰凉的墓碑,指尖摸着上面宋秋槐的名字,却感受不到温度。 他怎么就死了呢,她还有很多话没跟他说,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很多事情。 一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野猫,黑夜中绿油油的眼睛,试探着喵喵叫着,好像感知到眼前人的悲伤,小心地蹭了蹭姚盈盈的衣角。 泪水模糊了小猫。 姚盈盈想抬手摸摸小猫的头,发现自己失掉了力气。 闫最把最后一支烟捻灭,又看了眼手表,时间太久了,他抬脚上去。 这片墓地他熟,埋着不少认识人。 为了给姚盈盈多留些空间,他离得挺远,过了个桥,又往上走几百个台阶,山脚那条河也熟悉,上游有个不小的湖,以前他和宋秋槐会在那湖里游泳,那湖很深,看不见底,冬天还能滑野冰,那可比溜冰场里爽多了。 闫最和宋秋槐关系不算多好,他也讨厌事事被人压一头的感觉,但冷不丁人没了,说不上什么想法。 所以带着姚盈盈过来看一眼,闫最觉得自己做得挺好,宋秋槐地底下也得感谢他。 他只上次宋秋槐住院时候和姚盈盈见过一面,除了长得不错再没太多印象,不过他估计宋秋槐也就是下乡无聊找个乐子,那种乱七八糟的事,不摆到明面上来,他见过不少。 “姚盈盈?” 夜里安静得有些过了,闫最想到那个姚盈盈是偏南地方来的,估计没这么冷过,可别冻出事儿来,加快了脚步。 等从台阶拐过弯来,就看见姚盈盈把自己团成很小一团,缩着身子紧紧贴着墓碑,她的衣服俗气还不合身,更显得脸小,下巴尖尖的,黑顺的发丝掉下来贴着面颊,闭着眼。睫毛浓密又卷翘,像蝴蝶的翅膀,一只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野猫挨着她趴着。 月光格外澄澈。 闫最蹲下身,盯着姚盈盈看了一会儿。 脸上都是未干的泪痕,有一滴泪从艳红的眼角慢慢往下滑,闫最不知道怎么想的,伸出手指去触碰那滴泪。 整个世界陷入了安静,闫最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花瓣落下的声音,落到了水面上,激起了微弱的涟漪,一圈圈的,慢慢荡漾开来。 指尖一点潮湿,只触到她冰凉的面颊。 这种感觉让人很着迷,可能因为近亲结合的原因,闫最身体有不少问题,其中一点就是触觉的敏感度很低很低。 他从兜里掏烟,发现最后一根抽完了,牙根却是止不住的痒。 目光扫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心底不大诚意地道了个歉。 把姚盈盈抱了起来。 温度这么低,在这睡着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闫最记性极好,他记着上次见到姚盈盈还是个小胖妞,抱到怀里才发现很轻,怎么瘦这么多。 他不喜欢瘦,白白瘦一点他也会不高兴。 这处墓地陵园位置极佳,远处是重重迭嶂的山峦,月光很亮,冷冷清落到墓碑上、光洁的台阶上,一片蒙白。 闫最向山下走去。 北方夜晚独有的冷冽空气,远处市区的灯光璀璨斑斓,这几年又起了多少幢高楼,滋长了多少欲望,他走进了灯光里,走进了隐隐约约的诱惑中。 ——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自己的鼻子。 姚盈盈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迷茫。 和她大眼对大眼的是一只纯白的白毛猫咪,猫眼是宝石一样的湛蓝,耳朵上还挂着一堆亮晶晶的东西,说不出的轻盈优雅。 姚盈盈很短时间回忆起发生了什么,眼泪刷的一下就开始往下掉。 门外也响起了闫最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 闫最端着碗米粉走过来。 他穿着浅灰色的毛衣,很高,精瘦,皮肤依旧白得发青,黑发乖顺地捋在脑后,薄唇殷红,眼梢微上挑的狐狸眼,眼皮薄薄一层,本是很刻薄美艳的长相,但可能因为衣服颜色浅,加上这房子很小布置的温馨,以及端了一碗米粉,奇异的,竟让人觉得很好相处。 “别哭了,特意给你煮的。” 闫最把粉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他的手很好看,手指非常长。 闫最对这一点非常骄傲,他觉得自己的手很像阿姐,阿姐就是这样。 青的山,绿的水,阿姐坐在江边梳洗着黑发,白皙的手指穿梭在乌发间,漓江边的苦楝树又开花了,一团团一簇簇,江面愈柔愈缓的云海,淡紫色的花儿,如梦如幻。 然后阿姐会给他煮一碗好香好香的米粉。 可惜他做不出那样的味道,不过也情有可原,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滋味自然比不上。 “谢谢。” 姚盈盈道谢,想挣扎着起来,却觉得身体使不上力。 “哎,你身体好虚弱,医生说需要好好休息。” 闫最自然而然地扶着姚盈盈的手臂。 手腕处的皮肤触碰到闫最的手指,好凉,姚盈盈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即使还处于巨大的悲伤之中,她仍觉察怪异。 她想逃走 姚盈盈扶着沙发站起来,缓慢挪动脚步,依旧使不上一点力气。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身体像是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但凡用力就会不受控制的倒下,像是为了照顾她,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墨绿色地毯,金丝的茎,密密麻麻缀着些蓝粉的色块,很漂亮。 她没走几步,就卸了力躺到地上,窗前挂着一个水晶石风铃,夕阳落在上面,反射的漂亮光落在了天花板上。 为什么会这样。 姚盈盈还是想哭,但想到那个人快要回来,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咔—— 门锁拧开的轻微响声,像地狱的大门声。 闫最百无聊赖地应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宋家彻底倒台后,多了不少急于投诚的,那个老东西不好搞定,就把主意打到他头上,今天更是都追到这来,闫最眼底满是厌烦。 也就迟了一分钟。 但一分钟他也不想迟。 这是他的房子,离工作地点很近,完全照着报纸杂志样板间装修的,宣传语上写着温馨、家一类的字样。 拉开门,白白正窝在窗台,半眯着眼睛,两只前爪抱着尾巴仔细梳理着,夕阳落到它又稠又蓬松的毛发上,像昂贵的、滑动着的丝绸。 乖猫猫。 但视线往下落,姚盈盈又倒在地上。 不乖。 闫最开始脱衣服,解腰带卡扣时发出清脆“哒”的一声。 地毯上把自己团成一团的人微微颤抖了一下。 衣服随着他的脚步落了一地,露出白的过分的肌肤,是那种不掺一丝杂质的白,白得发青,后背处交错着的鞭痕极恐怖。 他很瘦,最起码比宋秋槐瘦不少,不过肩宽,腰腹处覆着一层薄肌,四肢比例极优越,腿长,腕线过裆,手臂处虬曲的青色血管像毒蛇在吐着信子。 除眼眉和头发,浑身再没一丝毛发,整个身体像是一具艺术品。 手搭在最后一件蔽体衣物上时,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拽下去。 “我好难受,不论做什么都在想你,你呢,有没有想我?” 姚盈盈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睡裙,闫最快速解开扣子,想到即将到来的美妙,手指都在颤抖,细小的痒开始从骨缝间蔓延。 双手紧紧箍着怀中软腻的肉体,长腿也缠着,臀肉从指缝间溢出。用力挤压着丰满的前胸,扑鼻的甜腻肉香,柔软又甜蜜,闫最本来只想抱一会的,但很快背弃这个想法,舌尖一下下舔舐着怀中人的耳垂,又嘬的“滋滋”作响,甚至腰腹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顶,裸露的肉体相撞,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喵—— 正梳理毛发的猫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优雅而轻盈地踱着步来,疑惑地注视着挨在一起的两人。 呜—— 姚盈盈终是没忍住眼泪,抽噎着哭出声来,努力地抬起手来擦拭眼泪。一看白天也有哭,微凸的卧蚕水红,颤着的睫毛被泪水沾湿,像被雨打湿了的蝴蝶翅膀,更别提那水润双眼中的怯懦与恐惧,简直像烈性春药,再正人君子也会忍不住。 更何况他可不是。 闫最起身,把猫拎去卧室关上,回来嘴里叼了根烟。 透过缭绕的烟雾,隐隐约约看着闫最那张美艳刻薄的脸,不带血色的白,单薄的眼皮,上挑的狐狸眼,浓艳的红唇,极立体的五官,像个什么东西成精了。 想到眼前人不喜烟,闫最又捻灭,但一看到姚盈盈那双眼睛,浑身的血液沸腾得更厉害了。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别哭,你越哭我越想干你。” 闫最无辜地摊开手,状似和姚盈盈在打商量。 “我们都克服一下,好吗,我也尽量不肏进去。” 姚盈盈几乎放弃和闫最交流,因为他简直就无法交流,他不是人,根本,根本不可理喻。 “你什么时候能放我走?” 姚盈盈吸了吸鼻子,愤恨地瞪向闫最,他只穿一条内裤,某个部位的凸起极其显眼。 “把我的病治好啊,我们不是说好了。” 第一天醒过来姚盈盈便觉得身体有种异样的不适,没有力气,闫最说是因为精神受到重大打击的后遗症,医生说她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恢复。 姚盈盈虽然有怀疑,但他伪装得太逼真,痛心地开导她,讲了许多他和宋秋槐年少时的兄弟情谊,宋秋槐很少同她讲自己的事情,导致她也分不清真假,只以为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这期间姚盈盈一直吃恢复身体的药片也不见好,直到,直到! 她半夜醒来,撞见闫最像神经病一样,把脸埋在她换下的衣服上! 但谁能想到被发现后,闫最脸不红心不跳,又编了理由,说他有什么神经系统疾病,触觉是麻木坏死的,医院也医治不了,这么多年只有触碰到她的时候才会产生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还流下眼泪地同她讲他自出生便受这种病症折磨的痛苦,什么手被烫伤也察觉不到,差点烂掉截肢,什么为了能有一点疼痛感自残,甚至边说着边拿起剪刀直直划在胳膊上,鲜红的血液便大滴大滴的往下坠,墨绿色地毯上又开出了红色的花。 姚盈盈不回答,闫最就任由那血往下流不肯包扎,简直吓死人。 姚盈盈从没遇到过这样疯的人,在害怕中就答应了,按闫最的要求帮他治病,开始时还算正常,触碰下指尖,手臂什么的,到后来就越来越过分。 直到有一天,姚盈盈终于找时机拿到了房门的钥匙,趁闫最上班时候跑出去,哪承想这是一片很新还没分配的楼盘,已经入住的都是特殊身份的,闫最也早就和安保人员交代过,说这是他远房表妹,精神有问题,有迫害妄想症状,如果她跑出去了一定要联系自己。 于是即使姚盈盈极力证实自己是正常的,安保人员依旧无视她的话,并且扣押她第一时间就联系了闫最。 闫最回来后非常生气,索性不装了。 然后他…… 姚盈盈不想回忆。 “你不喜欢这事?爽死了,你和宋秋槐不做吗?” 闫最拆开手里的包装袋,拿出一颗包裹着彩色糖衣的巧克力糖果,递到姚盈盈嘴边,姚盈盈把头转向另一边。 闫最习惯她不搭理自己的模样,又继续问。 “是不是宋秋槐给你你就要了,我们有什么区别吗?” “有!我爱他,我不爱你,我恨你!” 姚盈盈恶狠狠地瞪着闫最,闫最无所谓地把糖果扔到自己嘴里。 “那你爱我就好了啊。” 闫最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大度的人,不过,他不喜欢姚盈盈为宋秋槐哭。 “我说真的,你以后别哭了,不过。” 顿了顿,闫最又补充了句。 “要是我死了可以为我流几滴眼泪。” “做梦,你死了我只会哈哈笑!” “不行,那我变成鬼也缠着你,天天……你。” 姚盈盈抬起手把桌子上的软柿向闫最身上扔去,但因为脱力的药物,那柿子又软绵绵地掉到了自己身上,掉在大腿上,浸湿了单薄的睡裙。 “你有病啊,滚啊!” 闫最不理姚盈盈的话,像头饿狼一样扎进去,舔吸着甜蜜的柿子汁液,这期间还发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声音,并且不可避免的触碰到姚盈盈的身体。 “滚开!滚开!滚开!” 姚盈盈的挣扎没起什么作用,闫最餍足地抬起脸,扬了扬眉,原本苍白的脸呈现出异样的潮红,有种说不出的妖气。 “节约粮食,你懂不懂,以后你再剩下食物,我们就这样来解决。” “你真的!” 姚盈盈也涨红了脸,但和闫最的原因不同,她纯粹是气得。 “你真让人恶心,让人厌恶,让人讨厌!” 啵—— 闫最低头,对着姚盈盈的唇亲了下去,发出响亮的一声。 不可理喻 “姚盈盈,没有下一次。” 闫最对着镜子整理领口,他穿了件暗色粉调的西装外套,面料并非挺阔类型,而是有些类似丝绸,带着些许柔韧与顺滑,但肩部剪裁却是利落硬朗,很好衬出他的宽肩。 脸上还装模作样架着一副银边眼镜,对着镜子把黑发往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完整的美人尖。 “说话啊,姚盈盈。” 开春了,窗外阳光很好,有柳絮飘进来,和小云朵是的,那只波斯猫伸出爪子去勾,蓝汪汪的眼睛像两颗宝石。 姚盈盈懒得理,她又一次逃跑失败,心中全是无法排出的愤恨。 “姚盈盈,你要回答我。” 闫最没什么声响地走到姚盈盈身后,把她胡乱画着的纸笔夺出来,高高举着。 姚盈盈很艰难争取到给家人邮寄信的机会。 “说什么!说你就算再怎么戴上眼镜,再怎么学宋秋槐也比不上他吗,比他差一千倍一万倍!” 因着缺少运动,每天被强迫接受投喂的各种食物,姚盈盈又长了不少肉,生起气来面颊白里透粉,像外面开着正盛的桃花,要是气哭了,就是被春雨打湿的桃花瓣儿,莹晶中透着粉。 因为讨厌闫最,姚盈盈尽量让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恶毒无比。 “你觉得我在模仿宋秋槐?那说明我很成功。” 闫最不仅没有一点生气,甚至还挑了挑眉,得意洋洋地蹲在姚盈盈身前,捉起她的手掌,贴到自己的脸上,他的五官非常立体,鼻骨很高,用鼻峰处一下下蹭着姚盈盈的掌心。 “丑八怪,离我远一点。” 姚盈盈奋力把手掌扯出来,这期间故意用指甲划他的脸。 但被识破了,可惜没划上。 “姚盈盈,要做诚实的人。” 听到这里闫最倒是第一次反驳了,他从钱夹扯出一张照片,递到姚盈盈眼前。 “这是我阿姐,怎么样。” 姚盈盈不想搭理他,但闫最一直往她眼前递,甚至姚盈盈用力闭上眼睛,他还用手指把姚盈盈眼睛撑开。 姚盈盈真的讨厌周末了,周末怎么这么漫长! 是一张很小的黑白照,就算再讨厌闫最,也不得不承认照片里的人惊为天人,再低头。 只见闫最扬着眉,满脸—— 我阿姐那么美我不可能是丑八怪的得意。 能看出那张照片有不少年头,一个梳着学生头的女孩在对着镜子笑,身后是连绵的山峰和见不到头的江水,看不大清她的五官,但通身给人的感觉是极美的,也可能和闫最一样,是美艳的有攻击性的五官,但被这灵气的山水滋养间多了些许柔和,不像闫最这样有冲击。 总之,很美,姚盈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你母亲呢?她也这么好看吗?” “哦她呀,她。” 闫最顿了一顿,说。 “她和阿姐长得一样。” 姚盈盈倒是没发觉什么异样,顺着又问。 “那她们现在呢,怎么不来看看你?” 她真希望有人能来管一管这个无法无天的神经病,这几次失败的逃跑经验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很恐怖,没有人能信任。 “来不了,她早死了。” 姚盈盈张了张嘴又闭上,她想说一些风凉话,但话到了嘴边又出不了口。 “不过没关系,白白是阿姐送我的,有它陪着我。” 闫最把正在睡觉的猫咪抓起来,摸了摸猫咪头,拽了拽猫咪毛。 姚盈盈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沉重饰品会让小猫不舒服,所以闫最就都摘下来了。 “那它尾巴为什么会短一截?” 姚盈盈指着少了一截尾骨的地方。 “因为它生病了,为了治病。” 闫最伸出自己的右脚。 “你看,我也少了半截脚趾。” 又把抽屉里的项链拿出来给姚盈盈看,透亮莹白的骨节和各色艳丽花纹的怪异珠子捆绑在一起,呈现出极其扭曲的姿态,姚盈盈只看了一眼就浑身不适。 “这样我们就可以共享生命了。” 虽然外面天气很好,但姚盈盈依旧觉得浑身冰凉,闫最某些时候表现的真不像人类。 “你也要一直陪着我,我会巫术,现在,你有没有觉得……” 闫最轻轻叹了口气,把脸搭在姚盈盈腿上乱蹭,瓮声瓮气道。 “有一点爱上我。” 姚盈盈被闫最的阴晴不定搞得胸腔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手脚并用地想把人踹下去,却不小心把旁边书桌上一摞摞的书都碰到了地上。 姚盈盈这段日子看的书,比以前日子里看过的所有书加起来还要多,有些字不认识,但故事情节也能囫囵吞枣顺下来,因为被关在房间里太无聊、太无聊了,除了在心底骂那个死闫最,有时候气急了她踢白白几脚,再没任何事情能做。 白白是个极优雅的猫,姚盈盈欺负它它也不还爪,只挪窝换个地方继续晒太阳、梳毛。 导致姚盈盈间接会产生负罪感。 闫最一边收拾散了一地的书,一边继续烦姚盈盈,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说不完的话。 “你想去哪儿?我有很多钱,等我办完事,我们先去港市,转机到日本,最后去美国……” “没人想和你一起!我只想离开你!谁知道你那么多钱哪来的!” 闫最的话再次激怒了姚盈盈,她一股脑把桌上洗干净的水果砸过去。 “贪的啊。” 闫最捡起地上的草莓咬了一口,其实他不论吃什么东西味道都是一样的无聊乏味。 姚盈盈瞪着眼,一句话说不出,她没见过比闫最更坏的人了。 “逗你的,当然是……” 闫最又嬉皮笑脸凑上去,苍白的脸,浓艳的唇,上挑的狐狸眼带着不怀好意。 “抢的、骗的、偷的。” “你真是,你真是人品低下,道德恶劣,是人民的蛀虫!” 很多时候姚盈盈不想搭理闫最一点,但他总是会让她气愤。 “哦,那好吧。” 闫最站起身来,吹了个口哨。 “那我们一起花你的钱吧,不知道那个饼干盒里还有多少钱……” 姚盈盈又抬起手,却发现周围没有可以砸的东西了。 人生 砰—— 一只茶碗从主位扔出摔在地上,碎瓷四散,落到闫最的脚边,闫最嘲讽地弯了弯嘴角,要是之前,这茶碗指定扔到他头上。 “你以为这样做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年纪大了,退下来早晚都是你的……” 沉闷的咳嗽声后,那声音继续,但比先前又少些力气。 闫最沉默,只安静注视着前面的老人,他的头发白似雪,因为情绪波动,一侧面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可能亏心事做多了,书房的灯总是很暗,浮着香烛燃过的檀香,闫最闻不到。 他是极具政治敏感度的人,几乎每次站队都万无一失,他的理想是流动的,热血是伪装的,但恰恰是这样卑鄙的人能活得好,这样心狠的人能站得高。 见闫最并不回话,他忽然开始笑,开始是低低地笑,到后来笑声越来越大,尖锐又干涩,像某种濒死的鸟类。 “你以为你把这些东西交上去能把我怎样,进政治监狱?那也算安度晚年了,一枪崩了我?我老了,什么没经历过,不亏。而你……” 他又直起身,身后的光影隐隐绰绰,墙上挂着的某幅名人字画里似乎有双眼睛在幽怨地盯着这一切。 低哑的声音被拉得好长。 “闫罪啊闫罪啊,你恨我?你知晓自己为什么叫这名字吧,乱伦的罪孽,但是你恨的不该是我。”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若有若无的茶香袅袅飘荡。 他闭上眼,回忆起——那真是一个让人怀念的女子。 他对第一任妻子印象不深,为了传宗接代,两个穷人组成一个新的贫穷的家,天灾连绵庄稼颗粒无收,苛捐杂税生意血本无归,钱币贬值一切沦为废纸,去城里谋生存,妻子攀上高枝二人分道扬镳。 他先上山做匪后下山为阀,最后在极正确时间做出了极正确抉择。 那时他正当壮年,作为弃暗投明的典型一时风光无两,一次活动时遇到了闫最的母亲。他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吸引力,那时她在知名大学读中文系,有着极高的理想抱负,作为学生代表,穿着妥帖的白衬衫,及膝的深色裙子,乌黑的齐耳短发。 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头笑,裙摆荡起小小的波浪,狡黠的狐狸眼,浑身带着的水秀灵动,让人一眼便忘不了。 后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跳江吗?” 他慢慢直起身,浑浊的眼底带着晦暗,蹒跚着一步步靠近闫最。 “因为你啊,生她的人早就死了,没有人知道我们关系,是你,你异类的病,你的存在被别人发现了,我不会允许自己有这种污点,我要掐死你,但她为了让你活下去,自己去死,就再无对证……” “不是这样的,是你,都是因为你,你逼迫她囚禁她,她不堪受辱,是这样的……” 闫最瞪着眼,难以自控的颤抖,紧紧盯着眼前的老人,惨白的面庞上唇色红的吓人,像只鬼魅。 “哈哈哈哈——” 他又开始笑,但很快收起,在闫最耳边,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道。 “儿子,那你现在呢,你猜猜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死。” 闫最走出大门,回头望,夜色中,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建筑物像个张着大嘴的怪物。 月亮很大,很圆,他很用力地仰头盯着月亮看。 月光落在平静的湖面,落在他那张造物主偏爱的脸上,美得不像人。 这湖冬天会结一层厚厚的冰,可以滑冰,可以打雪仗,还有一只保卫处大爷养的蠢鸭子到处跑,但是现在是春天。 万物复苏的春天。 柳树曼妙的枝条垂在水面,荡起圈圈涟漪,湖边开着成片的二月兰,像无数只小蝴蝶在依偎着翩翩起舞,闫最每看到这种蓝紫色的小花就会想到漓江边上的蓝楹花,像一团紫色的云雾,阿姐总会很哀伤地在树下发呆,好像下一秒就随着落下的花瓣一起被风带走。他那时不懂。 也不懂为什么自己没有爸爸妈妈,他问阿姐为什么,阿姐只是笑笑,给他做一碗热腾腾的米粉。他见过别的人吃粉,总是叫着好辣好烫,伴随着满足的神情,细小的汗珠从脸上往下落。他不懂,明明所有东西都是一样的味道,但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对阿姐抱怨好辣啊。 阿姐先是惊喜地一愣,紧接着尝了一口,再安静地抱住他,冰凉的泪水落到他的脖颈,让人打个寒颤。 阿姐总是和他道歉,他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歉要道,明明阿姐就很好,是他自己不乖总是受伤,太调皮出去乱跑,受了伤也不知道,血把新衣服都浸湿了。非要帮忙烧柴火,结果火舌沿着鞋带把鞋烧出好大的洞。 他才不乖呢。 后来那个男人就出现了,他让他叫爸,阿姐捂着他的嘴巴不允许,阿姐好像很怕那个男人,隔着门缝,他看到那个男人庞大的身影像怪物。 最后那天,阿姐教他做米粉,告诉他长大后可以给喜欢的人吃,叮嘱他一定小心,不要烫到自己。那天的阿姐格外唠叨,和他讲了好些好些话,可惜他没记住,夜很深了,阿姐一边拍着哄他入睡,一边轻轻哼唱—— 漓水清呦漓水长……锦上流来画里淌……谁不留恋这好呀好山水…… 但是阿姐没告诉他,如果那个人不喜欢怎么办,姚盈盈就不喜欢,不喜欢米粉,也不喜欢他。 —— 今天闫最回来得格外晚,姚盈盈正坐在地毯上打理白白的毛发,到了换季时候,长毛猫的掉毛问题尤其严重,白白也很乖巧的依偎在姚盈盈腿边,闫最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你喜欢它吗,送给你好不好。” 姚盈盈习惯了闫最偶尔莫名其妙的话,没回答,翻了个白眼。 “算了,还是一起带走吧,你都不喜欢我,怎么会喜欢它呢。” 闫最在房间连着转了几圈,忽然陷进沙发里,修长的腿闲闲支着,仰着头看天花板,露出凸显的喉结。 “姚盈盈,恭喜你,你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 姚盈盈每天都打定主意不理那人,依旧低着头给白白梳毛,再把梳落的猫毛收起来。 “我说真的呢,你不用想着贿赂送饭的阿姨了,还有……” 闫最自顾自说着,又起身从衣柜暗格拿出一个小皮箱,打开锁扣,抓出来一把钱。 “这些钱大概是干净的吧,我的工资,给你,当这段时间的精神损失费。” 见姚盈盈依旧不搭理,闫最就塞到了那个饼干盒子里。 “姚盈盈,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话。” 闫最的声音忽然变得酸涩,中似乎还夹杂着哽咽,姚盈盈抬起眼,却发现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多情样。 “哈哈哈哈——” 闫最先是笑,然后忽然站起身,一把夺过姚盈盈怀里的长毛猫,颇为小气地说。 “既然不理我就不许和我的猫玩。” 便径直往门口走去,他对这猫宝贝地跟什么一样,从没带出过门,姚盈盈不免多看了两眼。 “姚盈盈,我说的很多关于宋秋槐的坏话都是骗你的,他没和别人在一起过,追他的他都拒绝了,他打架也很厉害,没被我揍趴下过,哈哈……” 可能也觉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好笑,他顿了顿,又很轻地说。 “如果有下辈子……” 没讲完的话被窗外的烟花绽放的声音打断,不过年过节的,哪来的烟花呢。 不知道,但是很美。 像是漫天的碎星落在了无垠大地。 等烟花落幕,姚盈盈回过神,发现闫最已没了踪影。 如梦 “姚同志,我代……闫最向你道歉,请问你之后怎么打算,我会向组织申请一些补偿,只是,你和秋槐没有结婚证,不好证实夫妻关系,估计会有一些麻烦。” 章仕珩对姚盈盈说这些话时候脖子伸得长长的,人恨不得离二里地远,他是最迷信的人,毕竟这女人邪乎。 他也没见过姚盈盈几次,但次次印象深刻,第一回是李向东调过来给他们当教官,一帮人被训得跟孙子一样,尤其他,有阵子做梦都是在做俯卧撑。为了报仇,离开前一天践行,他把李向东心窝窝的照片偷出来,照片上就是姚盈盈,结果啥都没干,第二天不知道被哪个鳖孙告密,都火车站了还给他狠揍一顿。 李向东回部队没两个月就死了,虽然打了个漂亮仗,但炸得全尸都没留下。 第二回是他进水利局没多久,被调到南边去解决汛期水库泄流问题,那时候宋秋槐正巧在那下乡,有回下暴雨,他送宋秋槐回去,半路遇到姚盈盈,就多看了两眼,宋秋槐直接把他新车后视镜砸了! 宋秋槐也死了,查案查到了不该查的人身上,就着这个名头倒是连根拔起了,但听说人冲到礁石缝里,尸体被海里的鱼咬个稀烂。 那之后他妈就没再骂过他了,以前天天嫌弃他没出息,事事不如宋秋槐,就想着安逸享乐,没有进取精神,现在不说了,人好好活着就行。 第三回,第三回就是这回,他没想到姚盈盈竟然能跟闫最能扯上关系,明明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结果闫最也死了! 闫最的事情他知晓的不多,闫家因为历史原因大部分人都不大看得上眼,但也只敢背后嚼嚼舌根,毕竟闫家办事出了名的狠、脏,闫最小时候因为被说长得像女孩子没少跟人干仗,人可疯,打起架来不要命。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还算好哥们。 闫最死的也挺惨,把他爹捅死后自己就跳湖里了,还带着那只他最宝贝的猫,就是那只猫先被发现的,一大早老头遛弯儿,看见湖面上漂着白乎乎一团,后来才发现这一系列事。 也查出来姚盈盈的事,闫最这算违背妇女意愿,但人已经死了,就派章仕珩来看看怎么解决,是送回去还是怎样,怎么给补偿合适。 但对着姚盈盈章仕珩不好说那么多,只说闫最是游泳时候淹死的。 姚盈盈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把闫最塞给她的那一沓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她说不上自己什么感受,她是挺恨闫最的,恨不得让他去蹲个十年八年的大牢,但说让他死,好像也没有,生命是多么的宝贵。 如果那天晚上她多说两句话会不会好一点?她不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宋秋槐同她在一起,但宋秋槐有宋秋槐的秘密,闫最总说多喜欢她,但闫最有闫最的秘密,她从来没懂过他们。 “哎别——” 章仕珩刚想拦着,从闫家搜出来多少东西,可不差这一点钱,那小子干这猪狗不如的事,留点钱不是应该的吗,见姚盈盈一点不留恋地放桌子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这思想觉悟可真够高的。 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后面还跟着不少公职人员,他总不能说。 ——你拿着吧,他家贪的可多了,不差你这一点。 姚盈盈也没怎么收拾,她自己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只有找宋秋槐时候背着的包裹,闫最也送过不少名贵物件,她什么也没碰。 姚盈盈拒绝了把她送回大窑村的提议,而是想让组织帮忙开个介绍信,她想留在京市。 章仕珩听姚盈盈说被偷的存折和房产证的事,很是为难。 “实在抱歉,这两件事帮不上你的忙,就是在你手里,但你和秋槐没有结婚证,证明不了婚姻关系,就没法,秋槐走了那院就被房管所收回了,现在住房非常紧张的,那么大一个院子解决了不少人的分配问题,我看看能不能沟通下,给你找个小点的,按照租房的标准先住着。” 章仕珩长得不差,浓眉大眼,个子也高,嘴角总噙着清爽的笑意,但就是话特密。 “哦还有,工作问题……也比较困难,现在大部分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好几个萝卜排队等着一个坑,你学历也……我尽量帮忙看看,可能工作不太体面,你别介意。” 章仕珩其实觉得对这样一个小姑娘来说,回老家才是最好的选择,安安稳稳的,别再惹出什么事端。 但姚盈盈显然有自己的打算,她觉得回村里少不了有人嚼舌根,爸妈好面子,她不想给他们抹黑,以及,她还有件重要事情要解决。 “太谢谢你了,章同志。” 姚盈盈低声道着谢,皮肤白白的,头发黑黑的,素着一张脸,像初夏的青杏子,哎,几年前遇到那次还像带着露珠的娇艳花儿,哎,多可怜的女人。 “要不这几天你先住我那?我去和朋友挤一挤,招待所环境可差了。” 等意识到自己那张破嘴说出什么话,章仕珩极响亮的—— “啪”的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章仕珩你不要命啦!要这样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谢天谢地,他可不想当个短命鬼! 姚盈盈也吓了一跳,她稍稍后退了一小步,摆手。 “不用了,章同志,已经很麻烦您了,秋槐经常提起你们感情很好。” 姚盈盈现在已经不会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不管看起来是文质彬彬的还是五大三粗的。 两人都知道这句话是假的,但奇异的,宋秋槐的名字让两个人都安下心来。 晚上,姚盈盈认真洗了个澡,一身清爽的钻到了被窝里。 她运气很好,这招待所的房间虽然小,但是是单间,还有上下水,能洗澡,她个子不高,所以小小的单人床对她来说刚刚好,只不过床底的弹簧可能有些问题,一躺上去吱嘎作响,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 姚盈盈先拿出一张信纸,用本书垫着,她要给春妮写信,问问春妮懂不懂法律,春妮在隔壁省城的外语学院读书,是大学生,懂得多。 这些日子她看了不少书,尤其秦渺渺正火的那本《知青回忆录》,拨乱反正后兴起的文艺作品最乐于向世人展示个人为捍卫真理而遭受的苦难,而秦渺渺这本书因着血腥的场面描绘、极端的情感宣泄、露骨的乡野爱欲,从而吸引了很多人关注。 虽然一经发行就被禁了,但这样更让人好奇,很多人高喊着创作自由把她捧上了神坛。 姚盈盈不懂那些,但她知道这本书里说的全都是假的,她爸爸虽然是村长但是从没苛待过那些知青,可能吃得不好,但都是和村里人一样按工分分配的,她也没有阻止过宋秋槐高考,更没陷害过陈淑瑶,陈淑瑶是因为杀了人跑的。 但这本彻头彻尾的“假书”却影响了她的生活,爸爸因为这个被批评,二哥二嫂包山头也遇到了困难。 其实如果让章仕珩来帮忙协调会更方便,毕竟但凡涉及法律的事,越是小人物越不好解决。 不过姚盈盈不敢再和任何异性有更深层面的联系,可能从李向东死后她才逐渐意识到,艳丽的容貌,丰满的身材对于她来说并不是好事,只有冒犯的目光,低俗的议论,无尽的麻烦。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用花布做衣裳,没有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身姿,她在努力让自己更聪明一点,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 封好给春妮的信,姚盈盈又打开一本黑色的日记本,那是宋秋槐留给她的,只剩下很少的页码,写完就再也没有了,所以她很珍惜。 但姚盈盈觉得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便在撕下的日历后面练了好久的字,又一笔一画写上去。 宋秋槐,命运远比我们想象的无常,也比我们想象的顽强。 她的字也不再同以前那样,规整硕大的如刚学字的小学生一样,而是隐隐有着宋秋槐字体的风骨,在没见面的那些日子,她一个人对照着练了很久。 没用的道歉 “哎,大娘,姚盈盈是住这吗,怎么走,哪户儿?” 拄着拐棍儿扇着蒲扇在丝瓜架底下乘凉的高老太太看见眼前来个姑娘说着什么,把脖子伸长了。 “你说啥?你找谁?” 她年岁大了耳朵不好使,但热心肠,就要拄着拐棍儿往秦渺渺身边凑。 “哎,哎,哎您别往我这靠别碰我呀……” 秦渺渺本来就烦,她挺久时间没来过环境这样差的环境了,平时工作或者去拜访的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不是独门独院的大宅院,要不是堂堂正正的四合院,再不济也是那新盖了分配的带电梯的小楼房,哪像这儿—— 离市中心十万八千里不说,下了小汽车过来,先是路过条腥臭的暗河,再胡同口那个公厕,简直臭味熏天,她捏着鼻子一点儿气不敢喘差点把自己憋死,等好不容易对着门牌号快找着了,才发现这么小的大杂院挤着得有几十户人家,地方是又窄又小,根本分不清哪家是哪家,一抬头,一家窗台上摆着大大小小一溜儿的鞋,再加上不远处公厕飘过来的味,以及锅铲声,炒菜油锅炝辣椒的,各种感官混在一起,秦渺渺真是一分钟不想多待,赶紧问了个老大娘。 “你找小姚姐?她还没下班呢,你从那儿拐过去,再往前走,最后边紧靠西那间就是小姚姐家。” 有个看起来挺整洁的小姑娘给秦渺渺指着方向,她刚下课,还挎着书包。 秦渺渺都走没影了,那小姑娘还站在原地看,小姚姐什么时候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了?倒不是说怎么样,而是一看就知道和她们都不一样。 穿着件很修身的红色格子衬衫裙,腰那块儿修得真好,头发打着小卷,散发着浓郁的花香味儿,脚上踩着一双黑色带小跟的皮鞋,拎着东西的手腕子又细又长,上头还挂着块铮亮的女士表,样式很繁琐,一看就是外国造的。 整个人潇洒又高级,和她们这个拥挤逼仄的大杂院一点也不搭。 秦渺渺左拐又右拐,经一个光着膀子白酒就大蒜的老大爷,终于找到地方了。 她也终于能喘口气,先从皮包里掏出来块手绢把凡露在外面的皮肤擦了个遍,自从生活水平上来后她好像也有了洁癖。 这才松口气四处张望,姚盈盈这房子真不咋地,像是被隔出来的,也就五六平,本来就矮小,前头还顶着个不知哪家被搭建出来的小房子,不论哪个方向太阳也照不进来。 不过门前扫的还算干净,窗根底下放着个火炉子,缺了一块用铁丝绑着的破陶罐子里种这些分不清的绿芽,还有几株沿着木棍爬的牵牛花,傍晚花骨朵都合上了,但也能看出来是紫色的。 等的时间有点长,秦渺渺无聊地扯下一片叶子拽着。 又沿着深蓝色不透明的玻璃往里头张望,什么都看不清,门用一把细细的小锁锁着,这破房子,还锁着。 秦渺渺靠着转了转脚,再矮的高跟鞋穿久了也不舒服,房檐下搭着一根晒衣杆,晾着件素色衣衫,一条深色裤子,她想到姚盈盈以前最爱穿大红色的裙子。 当然和她穿的这种红不一样,她的裙子可是在高级商店买的。 看现在也不穿那样显眼俗气的了,也是,宋秋槐死了嘛。 说起这个她觉得都是命,人真不能不信命,那时候那本书刚完笔,只小范围印刷一部分,要是宋秋槐没死她肯定不敢这样胡说八道,给她禁了是小事,抓进去都有可能。 但是宋秋槐死了,她的运就改了,那本书虽然也被禁,但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名气吹上去了,她算是明白了,写书就是人民的艺术,人民想看什么她就写什么,要知道刚开始她写的可都是歌颂劳动人民群众一家亲的诗歌散文。 她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地上,可重呢,一袋装着两瓶罐头,各种花样高级的糖果,还有一个包装完整的奶油花蛋糕,她寻思姚盈盈肯定没吃过这些好东西,她记得下乡时候姚盈盈挺馋的。 她可比姚盈盈大方多了,那时候想吃姚盈盈个梨都不同意。 秦渺渺自认为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她不会跟肤浅的姚盈盈一般见识,何况她现在这样可怜。 财富地位名气确实会让一个人变得友善宽容,秦渺渺下乡时候满腹是对苍天不公的怨恨,现在全都没有了,她甚至可惜陈淑瑶怎么跑那么早,要不还能吃上她的成功宴。 姚盈盈从公交车下来,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发,还是有点不习惯,她把长辫子剪掉了,这样不仅轻快还换了钱,就是总忘记。 她今天在厂子吃的饭,工厂食堂很便宜分量又大,但还是不如自己做饭实惠,所以她也只是偶尔吃,每次都尽量多添点,吃回本。 到了夏天,风都是热乎乎的,她也爱回家了,小屋背阴不说,地上铺的是青石砖,冷时候一点热气都吸走,可真凉,于是休息时候她就到处乱转,去书店找个地方窝着看看书,被赶走就再换一家,因着上班办了公交车月票,再不就坐着公交车满城市溜达,去市场看看里面都在卖什么,什么卖得好。 开始时候在陌生地方,在人群里她也会害怕、无措、怕别人的关注、怕自己丢了,但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什么都不怕了,她会在本子上给自己布置每周要学做的事情,大的有夜校报名上课,去银行存钱办存折,小的事情也有去菜场挑捆最新鲜的韭菜。 她敢保证要是妈妈来她跟前都不一定认得出,她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人了! 不只是这些,她还剪了厚重的刘海,像锅盔一样,戴着个大框眼镜,镜片没有度数但是遮住了眼睛,其实不太舒服,因为睫毛总是顶到镜片,只能用剪刀剪掉一部分睫毛,再加上整日穿着土蓝色的工厂服装,显得人很臃肿,第一眼看过去很不起眼。 姚盈盈发觉这样最省事,不然总有麻烦,除去不怀好意的异性,有些热心肠的大娘也让她不舒服。 刚搬到那个大杂院之后,因着她的事情街道处的妇女主任早和大家伙说过,丈夫牺牲了,本意是好的,想让大家照顾照顾,但有人会说—— “哎哟,可怜的呦,大娘帮你找个心善的人家……” 这是好意,姚盈盈知道,但她还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打扮得丑点就少了很多麻烦事。 姚盈盈握了握拳头,即使下班了她还是觉得手指头冰凉,她在一家玻璃罐厂做临时工,一天要刷几千个玻璃瓶,平时手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即使戴着手套也不抵事。 但她也非常知足了,现在工作岗位很少,能在那做临时工也不易。 她每个月会给家里写信,这个月信里头还夹着一张她在城楼前的照片,她没跟家里说宋秋槐去世的事情,什么时候说呢,她也不知道。 先这样下去吧,早晚有一天会说,她现在还有点不想想关于未来的事情。 姚盈盈边走边活动手指,这是她自创的手指操,这样做完手指会不那么僵硬,回家再用热毛巾敷敷就会舒服很多。 “盈盈!” 有人叫她名字,她一回头,是老熟人了,章仕珩。 “告诉你个好消息。” 章仕珩边眉飞色舞说着边把一张什么东西塞进了姚盈盈怀里。 “怎么这么快?” 姚盈盈惊讶地看着手里的个体户执照,她已经习惯了不论干什么事都得催的现状,没想到下来这么快。 “当然,你也不看谁出马。” 章仕珩挑了挑眉,他是很体面的上班穿着,妥帖的衬衫扎进西裤里,拿着个公文包,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 “你这个头发怎么剪得这么……” 章仕珩伸手扒拉了一下姚盈盈的头发,整个人笑得不行。 倒不是说丑,章仕珩感觉姚盈盈很像个小蘑菇。 姚盈盈后退了一步,推了下眼镜。 “还有什么事吗?” 章仕珩看她这个动作更想笑了,怎么这么呆。 但清了清嗓子。 “没有,我们单位一到夏天就发好多冰棍儿汽水什么的,我不爱这些小孩东西,你要吗?” 话虽是询问,但手里却把拎着的装满汽水的袋子塞进姚盈盈怀里。 姚盈盈刚要拒绝,章仕珩转身就溜了。 她其实真的不想收,一是因为不好总搭人情,二是章仕珩最近在她身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这一定不是个好现象。 但总不能扔垃圾桶,她只好很郁闷地抱着饮料往家走,胡同口要路过一个有点味道的公共厕所,她憋着鼻子快步走,在心底数数,一般数到而五十多就可以呼吸了。 拐进院儿一路上都有人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大杂院里的人都挺好的,不过也可能是不深交和没利益冲突的原因。 “天啊,你下班怎么这么晚,你可算是回来了!” 姚盈盈边走边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发现有个人坐在台阶上祸害她的花,地上是被撕成一片片一条条的叶子。 可真讨厌! 等弄清楚是谁了更讨厌。 “所以你就那样胡乱写?你有没有想过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 姚盈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春妮替她咨询了学法律的同学,说是可以从名誉权方面考虑,话是这样说,但真做起来就麻烦多了,一方面是认定很严格,毕竟书中人物的名字、外貌、体型什么的都做了更改,秦渺渺也没有亲口说过有是原型,是真实事件,只是一些侧面应和。二是这方面的法律还不完善,一个普通人想要维权太不容易了。 但她还是坚持每月给出版社寄信声讨。 秦渺渺也是从出版社那里知道的,还好姚盈盈没有她现在工作单位的信息,不然还真有点麻烦。 “我也没想到能有那么大影响嘛,对不起,我知道后就赶紧给你们那相关部门写信说明情况了,正巧我这下册也快出了,我在扉页说明内容是虚构的,你看可以吗?” 秦渺渺话虽然说得那么好听,但她是看事件发生到一定程度才出面阻止的,反正冲锋陷阵的是她的书迷,她只要假装不知道,下册出来时再装委屈,轻飘飘说都是虚构,道个歉就完了。 下部的内容更是紧跟时事了,主人公该要南下经商,抓住风口,发展实业了,比那些还在写面朝黄土背朝天农民的不知道高多少个档次。 姚盈盈虽说生气,但后来发现确实没给生活造成实质影响,二哥二嫂顺利包上山头了,村子里识字的人都不多,更别说知道这本书了。 哎,人和人的区别可真大,她想到之前有个调去县里姓粱的记者,和春妮在一间屋子里办公,她就会写真事,还能帮助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姚盈盈不太高兴地把秦渺渺撕下来的叶子扫进撮子里,虽然地方小但她每天都扫得干干净净,秦渺渺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不喜欢! 秦渺渺倒是没察觉出眼前人对她的不喜,不过就算察觉出她也不在乎,只是用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眼神继续盯着看姚盈盈。 “哎,哎,你以后怎么办呢……你没有户口……也没有学历……不合适的人真不该硬绑在一起……会遭天谴的……” 要知道大多数时候怜悯也是一种傲慢,一种霸凌,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秦渺渺看着姚盈盈的样子,灰扑扑的衣服,老土的发型,逼仄的房子,只觉得好凄惨,但这种凄惨恰恰满足了她某种心理,她心中竟少了以往对于姚盈盈的种种不喜。 她摆弄摆弄自己的头发,理了理衣角,又用细小的高跟点了几下脚下的地,但姚盈盈并没有关注到这一系列动作,更没投来她所期望的艳羡眼光。 “你这日子过的,哎,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本地人吧,我们单位的二把手,就是岁数大一点。” 其实那人岁数可不是有点大,大的快退休了,不过他就喜欢那种肥壮媚俗、进城不安分小保姆样儿的女性。 “你没有其他事就走吧,我还得早点休息呢。” 姚盈盈是真不欢迎这人,连客套地请去屋里坐坐都不想说。 秦渺渺便把东西撂下扭身就走了,这人可真不识好歹,她都是好心! 姚盈盈看着那堆东西这回没推让,秦渺渺干的缺德事,这些东西算什么! 她其实是有点羡慕秦渺渺,但完全不是秦渺渺刚才展现出的那些方面,而是秦渺渺的才华,即使才华里掺杂了很多水分。 她以前也有很多喜欢做的事情,但当面对生活压力的时候只能搁置一边。 其实她手里有一些钱了,但可能因为这些变故,她总是没有安全感。 她不想回村里,似乎一闭眼就能想象出以后的生活,嫁人,生几个小孩,干农活,盼着小孩出人头地,像妈妈一样,像村里的任何一个女人一样。 这种日子不好吗,似乎也不是,看运气,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其乐融融,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就鸡飞狗跳。 姚盈盈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所以她不想赌。 还有一点。 姚盈盈蹲下身看秦渺渺带过来的东西,发现有一盒是宋秋槐曾经说过的那种生日蛋糕,裱着花的奶油蛋糕。 可惜不是她的生日,可惜没有蜡烛,可惜再没有人再让她对着火柴许愿。 不过就算有也没什么用,因为她最想许的愿望已经永远不会实现了。 姚盈盈用钥匙把门打开,第一件事情就是忙忙碌碌地把地上几个纸箱里抱出去透透气吹吹风,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绿叶菜。 白天时候不放心搁在外面怕被别人掐走,都是些非常嫩的蔬菜,小葱生菜之类的,还有几棵辣椒,碧绿的小辣椒挂在那一摇一晃的可爱极了。 大杂院里住房都很紧张哪有地方能种菜,姚盈盈便在纸箱里种,放土之前先放层塑料布,扎一些眼透气,种出来和地里的一样。 没地方养花,她便在窗跟底下扔几颗牵牛花的种子,喇叭花便一点一点地爬上窗框,也好看。 还有吃剩下的白菜帮,放到塑料瓶里,一点一点也开出了黄色的小花。 昏暗的一间小屋,略显寒酸的家具,一张小床,瘸了腿的桌子,碎掉镜子的衣柜,不是上任住户剩下的就是姚盈盈在各种集市里淘的二手货。 但非常整洁,姚盈盈都擦拭得很干净,也很爱惜,她还扯了几块布,借用高奶奶家的缝纫机做了个很漂亮的窗帘,带着碎花边。 太阳要西沉了,因为朝向不好以及前面的遮挡,一天中只有这段时间小屋才会进来阳光,一小块阳光洒在床上,金灿灿的,姚盈盈躺到床上。 光落在姚盈盈的胸口,暖洋洋的。 她忽然觉得很幸福。 秦渺渺边往外走边想着明天和某知名编辑的约访,写文章这件事,三分靠实力七分靠钻研,要想大火,什么都不能少。 日头西沉,今天的最后一缕光辉落在了秦渺渺身上,落在了她那身高级商场里的高级衬衫裙上,落在了她细细腕子上的外国表上。 秦渺渺抬起头盯着那烧红的半边天空。 多么美好的明天啊! 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矮小的门头,逼仄地过道,全都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 羞耻 “你好,我是章仕珩的女朋友——孟昭。” 深秋的雨总是那么凉,姚盈盈下班后就匆忙赶到约定好的饭店,她夏天学会了骑自行车,现在骑自行车去哪都很方便,但遇到下雨就比较惨了,风夹着冰凉的雨吹的人骨头缝都凉,这饭店离她厂子又很远。 但这是章仕珩女朋友特意邀请的,姚盈盈不好意思拒绝,毕竟章仕珩帮助了她很多。 “你好你好……” 姚盈盈伸出手虚虚地握着面前人的手指尖处,因为她的手掌总是很凉,再加上碰到下雨沾了水,怕把人家的手抓脏。 “实在抱歉,要知道今天这么大雨就不邀请你了。” 孟昭站起身用手帕擦拭姚盈盈潮湿的袖口。 “没事没事,别把你手帕弄脏了。” 姚盈盈对着孟昭笑了笑,躲开用自己包里的毛巾擦着,她实在不好意思,毕竟孟昭的手帕看起来有点贵。 等姚盈盈擦的差不多了,三人坐好,章仕珩开始正式介绍。 这是一家老式铜锅涮,一到降温时候就门庭若市,开放式的后厨能看到戴着白色厨师帽的老师傅熟练地把羊肉削成薄薄一片,鲜艳的色泽,清晰的纹理,搭配着水灵的绿叶蔬菜,热腾腾的火锅,多样的蘸料,多少人做梦都想来上一顿。 孟昭正在某大学机电系读大二,还是校广播员,她和章仕珩从小就认识,正式在一起三年了,等她毕业就结婚,也知道一些宋秋槐的事情。 孟昭穿着一件水红色的毛衣,领口很服帖,显得她颈子长长的,人是很健康的肤色,偏黑,但是细腻均匀,眼睛亮堂堂的,笑起来还有个小酒窝,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盈盈,调料汁的时候多加麻酱,这儿的麻酱最正宗,还有这个!” 说着便给姚盈盈倒了杯红紫色的水。 “这是乌梅汤,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 冰镇的乌梅汤倒进玻璃杯里,外壁迅速挂了好些水珠,姚盈盈用指尖触了触,因为手指的冰冷她已经感受不出温度了,但为了不辜负好意还是拿起来抿了一小口,又抬起头对着孟昭笑。 孟昭觉得姚盈盈和她想的还挺不一样的,孟昭以为姚盈盈会是那种朴实的农村女孩形象,像她一位舍友一样,浓眉大眼,红彤彤的脸,粗糙有力的大手,说起话来嗓音像喇叭一样,但谁有事都冲在第一线,一点不招人厌,爽朗又可爱。 又或者如她遇到的另外一些农村女孩,迫不及待和以往划清界限,以被认出是哪里来的为耻,刻意学着城里人说话做事的样子,流行什么穿什么,杂糅着没有自己的风格,极其扭捏。 而姚盈盈却是—— 明明是到处都在穿的深蓝色工厂服,穿在姚盈盈身上却好像更好看,淋了雨着了风受了冻,一张脸又白又小,下巴尖尖的,睫毛长长的,鼻头被冻得通红。 笑起来眼梢微微上扬,很令人悸动。 门外头还有不少等着位的,店内则是热气腾腾喜气洋洋的模样,古朴的桌椅,墙上还挂着些更早以前的画,很有特色,姚盈盈学着孟昭的样子,把涮肉加起来裹了满满蘸料。只有一点淡淡的腥膻,满嘴的鲜美,这下才觉得从头到脚舒适了起来。 “我们有门课程的老师在国外生活了几十年,每次讲课时候都很有意思……最近院里新办的那个活动,邀请我去主持,我想重新订套……哎我姑姑从港……” 孟昭和章仕珩讲话的内容姚盈盈插不上什么嘴,便只一门心思吃着碗里的食物,身体暖和过来她认真尝了尝那乌梅汤,真的很好喝,酸酸甜甜的。 姚盈盈抬起眼睛看了一圈,墙上没有价位表,桌上的肉蔬菜什么的都是章仕珩和孟昭提前点好的,姚盈盈估计这些应该很贵,但一个月的工资总用不了吧,章仕珩帮了她很多,她打算来请这一顿。 姚盈盈庆幸出门前又往兜里多装了十块钱。 “盈盈,你吃过吗……” “盈盈,你听过吗……” “盈盈,你认识吗……” 可能孟昭意识到冷落了姚盈盈,说话间便时不时询问姚盈盈几句,活络气氛,可惜的是她讲的这些姚盈盈确实不知道。 “我没吃过……” “没听过……” “不认识……” 姚盈盈倒是没觉得不适,她确实不知道这些事情,没经历过,也没有那样的亲戚,便只偶尔搭上两句话,对上目光时笑一笑,再就低头认真吃着碗里的食物。 “够了,孟昭,你有完没有!” 章仕珩忽然这样对孟昭吼道,周遭都是些欢声笑语,很快掩盖住这边并不大声的争吵。 “我有完没完?章仕珩你心里不舒服吗,你心疼吗,我对你更失望,我们认识二十多年,在一起三年,你要是坦白说自己变心了,我还高看你两眼,何必如此权衡利弊,你喜欢上她又觉得她配不上你,好恶心。” 孟昭站起身,声音并不大,但在场的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大衣,离开前想到什么,又到姚盈盈身旁。 “姚盈盈,对不起啊,我今天有点不礼貌,我知道这事儿不怪你,抱歉,这顿饭就当我请你吃了。” 说着轻轻握了握姚盈盈的手。 那双手柔软又温暖。 姚盈盈忽然想哭,她也很抱歉,即使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道章仕珩有女朋友,即使他们从没有什么过界的行为。 孟昭便转身离开,推开门那一瞬她的眼泪才落下来,还好外面在下雨,她也有她的骄傲。 她和章仕珩认识很多年,章仕珩从小便很有正义感,对于弱者抱有同情心,即使章仕珩是他们那一帮人里不起眼的,她依旧因为他的善良而喜欢上他。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变成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发现章仕珩总是莫名其妙地走神,忘记她讲过的话,不再和她抱怨、分享生活中的点滴小事,以及,不再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她确定他们的感情出现了问题,但是因为爱,所以她想挽回。 一打听很容易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便想着把姚盈盈约出来。 章仕珩看姚盈盈的眼神让她好难过,他们认识二十多年了啊,所以她无比的清楚。 清楚他为那女孩的狼狈心疼,为那女孩的局促心疼,他那想要抬起又放下的手。 孟昭想,他那一刻一定无比痛恨自己的存在。 爱啊情啊,世界上最善变的东西。 “回来,孟昭,孟昭……” 章仕珩匆忙站起身追出去。 两道拉扯的身影慢慢在眼前消失,姚盈盈觉得自己真是个灾星,从来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运气。 天黑了,姚盈盈推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她的车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扎破了,地上有很多坑坑洼洼的小水坑,不小心踩进去弄脏了裤脚,她只有这一套工厂服,明天又只能穿脏的了。 不要再去厂里上班了,那是章仕珩帮忙找的。 姚盈盈想。 身上的衣服还没干透,潮湿地贴在肌肤,深秋的凉风吹过,她却不觉得冷。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群时髦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从姚盈盈身旁呼啸而过,扛着的收音机里正放着这首歌。 姚盈盈停下脚步。 她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她是被风吹起来的塑料袋,是垃圾桶里的猫,是尘埃中的尘埃。 “姚盈盈?”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很轻的,带着疑惑的声音。 糖葫芦 “哎,您好好挑,全是新做的,熬的糖都是好糖,我经常在这边卖,水果里头不新鲜您下回找我,我给您换,您放一百个心!” 刚走个领着孙子遛弯儿的老太太,又过来几个逛街的年轻姑娘,挽着手,扎着最近时髦的发卡。 “糖葫芦呦,新蘸的,各种水果都有,又酥又脆,又酸又甜……” 果然把那几个小姑娘吸引过来,姚盈盈赶紧把那几串放到显眼处展示出来,贵一点就这种小年轻舍得买。 “你看这葡萄真不错哎,又大又圆,除了海棠果还有草莓的!” “这是什么?” 其中一个戴着毛茸茸手套的妹妹指着一串绿色像孔雀翎子的问道。 “这个叫猕猴桃,酸甜酸甜的,可好吃了就是价格……” 这种水果很贵的,姚盈盈不敢多做,只周日这天才敢穿几串。 谢天谢地,这几串今天都卖出去了。 从工厂辞职之后姚盈盈就寻思做点什么好,政策放开后,街边集市有不少买卖小商品的,但是都需要本钱,还要找货源,姚盈盈怕自己把钱都赔掉,便想着从小本生意开始,于是就打算卖糖葫芦,正好她有自行车,只要再绑一个稻草把子就行了,放到自行车前头,把糖葫芦插在上头,大街小巷的串、吆喝。 正好大杂院里有个卖水果的大嫂,她男人前些年被斗死了,留她和一个小闺女,可能因为听说姚盈盈也死了男人,便对姚盈盈格外照顾,每回新拿了水果都叫姚盈盈来选,价格便宜不说,水果品质也是一顶一的好,而且有些水果姚盈盈怕做出来卖不出去只选很少几个她也不生气。 姚盈盈也知感恩,那大嫂忙时候她经常帮忙照看那个小闺女。 冬天冷,糖衣裹的薄薄一层就行,要夏天得厚厚一层,一口咬下去又粘牙又齁人,所以等天暖和了就不能卖糖葫芦了,得做点别的,姚盈盈琢磨着到时候卖凉粉,她做的凉粉外表好看,口感筋道,到时候再置换个三轮车,正好。 这种小本生意赚不了大钱,但是能糊口,尤其是姚盈盈认真,挑的果儿好,串的糖葫芦漂亮,糖熬的清亮,人也干干净净的,看着就利索。 大街小巷的串着叫卖,声音敞亮又好听,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戴着红帽子,大围巾,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说话也笑眯眯的,真喜庆。 她还用短签串些可爱的,用草莓尖当帽子,一小截香蕉当脸,黑芝麻当眼睛鼻子,做成雪人,用小橘子做小狗,把山楂切开当帽子做财神爷,把橙子切开做大眼怪…… 特意扎的矮点,小孩正好能看到的位置,一般小孩看见了就会闹着要一串,虽然漂亮新奇,但这种用料少,所以姚盈盈定的价位也不高,大多数家长都会同意,还有些小孩会特意拉着家长每天过来买不同的小动物。 剩下些不好看的边角料姚盈盈也会串起来,便宜卖,想尝鲜的大人有时候也会买上一串。 “拿好喽,小妹妹再见。” 姚盈盈装好递给面前的小朋友,这个小孩前几天过来买糖葫芦,拿到手刚走两步就掉地上了,当场便嚎啕大哭,姚盈盈就送了她一串,现在已经成为忠实的糖葫芦迷。 姚盈盈跺了跺脚,哈了哈气,今天倒没风,但是冷,干冷干冷的,不过北方冬天就是这样的,姚盈盈发现人是有很强的适应能力的,她已经能适应这种天气了,哈了哈气暖暖手,两只手套间她缝了条绳挂在脖子上,因为有只手给人取糖葫芦装袋时不能戴手套,总是丢。 她把自己围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雪球,唯一露出的眼睛睫毛上挂着白色的霜,眨起来忽闪忽闪的。冬天虽然很冷,但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有一次路面结冰她摔了一跤,但因为穿的厚所以一点也不疼,就是那些糖葫芦全都沾了土不能要了,她现在想起来还心疼。 不过冬天也有不好的地方,夏天时候她可以烧水放盆里擦擦洗澡,但是冬天就不行了,太冷,早上起来脸盆里的水都能冻成冰坨坨,只能去大澡堂洗澡。 总是去的话很浪费钱。 把最后几串品相相对不好的便宜卖掉,姚盈盈心满意足地往家的方向推着车子,不知从哪飘来好香的油炸糕味道,在冰凉的空气中跳跃着钻进鼻腔,姚盈盈把围巾往下拽,心满意足的用力嗅了嗅,好香好香! 等她转过一个弯,果然。 “我帮你,我帮你推!” 杨春水手忙脚乱地接过姚盈盈的自行车,把刚买的油炸糕塞到姚盈盈手里。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大衣,这样冷的天,也没带什么帽子围巾,把本就白净的脸冻得泛红,尤其是耳朵,看起来发紫,姚盈盈想到以前曾经有人吓唬她,说北方的冬天能把人耳朵冻掉。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只穿这点?” “不冷,不冷……” 杨春水一边瑟缩一边笑着,话都说不连贯,姚盈盈把自己的耳包扯下来递给杨春水。 姚盈盈的耳包是白粉色的,毛茸茸的,她每次出门前都会把耳包烤得暖暖的,这样一路都不冷。 杨春水带上就很好笑,他的头发本就毛茸茸卷卷的,再加上毛茸茸的耳包,很像姚盈盈在书上看到的那种小小狗。 姚盈盈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杨春水不知道姚盈盈在笑什么,但也跟着笑,黑亮的眼珠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一样。 北方冬日天黑得很快,没人会在外面瞎溜达,都在暖屋里窝着,于是街道上很安静,除了偶尔匆匆赶路回家的行人,只有他们两人。 还有安静的路灯。 今晚的月亮很大,挂在光秃秃的树梢,郁蓝的天空中繁星连成海洋,皎洁的月光洒在地上白晃晃一片。 映着地上的两条影子。 “哎,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这里卖呀?” 姚盈盈偏过头好奇地问杨春水。 他等的时间久,手很僵硬,握着自行车车把时就格外小心。 “我先去那边的菜场,后来又去那个公园,你都不在,我就猜你在这。” 杨春水说到这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只能用这种不太聪明的办法排除。 “笨蛋……” 姚盈盈小声嘟囔,杨春水确实是这样子的。之前她刚卖糖葫芦时候生意不咋好,一是她不好意思叫卖,二是几乎每个地方都有固定做生意的,她去会被别人驱赶,尤其看她年纪不大,说话也不客气,就只能不停换地方。 但那时候总遇到几个小孩,说是替老师过来采购的,不讲价,给钱特别利索,还特别大手笔,一买就能买一半,她当时特别开心,这么好的事情让她遇到,简直太幸运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孩偷偷跟她说! 能不能卖点别的好吃的,瓜子零食小人书,春水哥哥每次让买这么多糖葫芦,他们都长虫牙了。 姚盈盈这才知道! “这个给你。” 杨春水从大衣里掏出什么东西递过来。 “这是什么?” 姚盈盈接过来,想到上次杨春水给她的好苦好难喝的咖啡,谨慎地问道。 “这个,这个不是上次那个……” 杨春水有些着急地解释道。 上次有同事去国外出差,带回来些新奇的咖啡,他抢了一罐迫不及待送给姚盈盈,她最喜欢新鲜东西,哪知道冲了一杯一点也不好喝,姚盈盈又不喜欢浪费,便硬着头皮喝掉了。 害得她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是一小罐擦手霜,包装很精美,姚盈盈小心拧开,凑近闻了闻,淡淡的茉莉香。 “谢谢你。” 姚盈盈也不扭捏,仰头对着杨春水笑。 杨春水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勇气,隔着厚厚的手套,他轻轻握起姚盈盈的手。 世界变得如此静,杨春水好像听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很小的姚盈盈贴在他耳边学他结结巴巴讲话的样子,他甚至不敢呼吸。 路灯在杨春水身后静悄悄地亮着,给他卷卷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辉,他的眼睛是如此的温柔,像一片沉静的湖泊,能够容纳这世间所有的委屈。 姚盈盈的眼泪掉了下来。 “可是我是个倒霉蛋,靠近我的人都会变成倒霉蛋……” 涌动在姚盈盈眼底的委屈像是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年,她想到死掉的宋秋槐、恶劣的闫最、被卷入的他人感情纷争、车间里冰冷的水、洗不完的玻璃罐、恶意的排班、断掉的桌子腿、阴冷的房间、被驱逐被针对…… 晶莹的泪珠一滴接着一滴从姚盈盈的脸上往下掉,为了方便她早剪了短发,几缕发丝被眼泪沾湿,卷翘的睫毛像被雨打湿的蝴蝶翅膀,落下了垂影。 杨春水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难过过,她吃了好多苦,她的手上甚至生了冻疮,她被人欺负…… 几年前文革结束,杨春水调到第一机械厂时,他第一时间回去大窑村想告诉姚盈盈这个消息,但那时姚盈盈嫁给了宋秋槐,他以为这辈子都和姚盈盈没缘了,他也曾幻想过他们两人因为什么分道扬镳,他乘虚而入。 但不承想真有这一天时会是这样,他情愿姚盈盈在他见不到的某个角落幸福快乐,也不愿这些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你不要哭,不要哭,我有很多幸运,我把我的幸运全部都给你……盈盈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乎这些……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了,能和你在一起一直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我有很多很多钱,全都给你,我现在是厂里的高级工程师,我还能接一些私活,一个月工资有将近四百块……” 杨春水几近哽咽着语无伦次的重复说这些颠三倒四的话,这世上有太多人权衡利弊选择某个合适的人共度余生,而不是和爱着的人长相厮守,爱情从来不会是慢慢产生的,而是某一眼、某一瞬,只那么惊心动魄的一眼,只那么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但如果他是姚盈盈权衡利弊的选择那也没关系,爱情本就是不公平的,和那些人相比,他本就是一个无聊、无趣的人。 如果不是姚盈盈,他已经做好独身一生的准备。 杨春水推着姚盈盈的自行车穿过大杂院门前腥臭的暗河、逼仄的小道,紧紧握住姚盈盈的手。 周遭忽然变得暗了,月亮陷入了氤氲的云雾中,在这狭隘的角落里,照不到城市绚烂的灯光,听不到红尘闪烁的嘈杂。 “矮一点,我有秘密想告诉你。” 杨春水深深低下了头,姚盈盈撩起他蓬松杂乱的头发,在额头上印了一个冰凉的吻。 【宋秋槐,你也会祝福我的吧?】 姚盈盈想了想又划掉。 【宋秋槐,希望你能祝福我。】 不要怨我,我是个很笨的、不太能吃苦的人。 姚盈盈把日记本合上压在枕头底下,拉了灯,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小小运动员 “妈妈我会不会成为一名跑步的运动员!” “嘘——” 从运动会回来杨焕之的小嘴巴就一直叭叭叭个不停,这一点很像姚盈盈。 “嘘——” 杨焕之学着妈妈的样子,也把手指竖在嘴巴旁边,用奶奶的气音继续说话。 “妈妈我会不会成为一名跑步的运动员……” 公交车到了新站又上来一大批人,姚盈盈把占了一个座位的小不点抱到怀里。 “可以,小太阳能跑第一名。” 小太阳是杨焕之的小名,因为她一头卷卷的炸毛很像太阳,其实也像狮子王。 她们娘俩刚参加完春妮大学的运动会,春妮考研终于如愿来了北市。杨焕之在观众席上还鼓着嘴假装吹了开场的小号,她看到跑第一名的哥哥拿到一个大礼包可羡慕了,她长大也要跑运动会,也要拿第一名! “但是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要好好上学,长得壮壮的才能跑第一名。” “你看,就是那个学校,之后每天早上我们就坐公交车去那里上学。” 姚盈盈指了指车窗外正巧路过的学校。 家门口的2路公交车送杨焕之去学校很方便,送完正好去小店里,姚盈盈在转角那有个小店面,虽然离主路有点偏,但旁边是个报亭书摊,也很好的位置,她一直卖些当季的小吃,夏天卖凉粉,冬天卖陶罐梨汤和烤红薯什么的。 杨焕之有时候不肯去上托儿所,就经常趴在小板凳上画画等妈妈。 姚盈盈很喜欢教杨焕之画画,她也尝试给报社之类的投些绘稿,但大多都没什么水花,天赋是最容易溜走的,有的人需要痛苦激发,有的人恰恰相反,需要不被压迫过的天真。 因为要照顾小朋友,所以小店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过好在不用花租金,当年机械厂给杨春水分配的是套面积很大的三居,他和别人置换了套二居,搭上这个临街的小房,房基地买卖合同上写的是姚盈盈的名字。 杨春水工作很忙,但无论什么他都是无条件支持姚盈盈的。 因着基层那几年,他本来实践经验就扎实,加上文革结束又去南大机械系读了研究生,经常被其他省市借调走给提供技术支持和指导。 这不,又出差一周了,算算今天应该会回来。 “啊……可是我不想上学哎。” 杨焕之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不满地皱着鼻头。 “大班里的小孩都是大笨蛋,我和他们在一起会变笨的。” 杨焕之认识很多字,古诗什么的听一遍也能记下来,不过因为不懂意思也闹出过一些小孩笑话。 “瞎胡说些什么……” 姚盈盈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杨焕之的小手掌。 “奶奶奶奶你的钱包要掉了!” 拥挤的车厢最容易滋生小偷,清脆的童音响起,一车人都往那老太太那看去,一个裹着东西的手帕马上要从她的口袋里掉下来。 “真是个机灵小姑娘,可真水灵……” “真聪明!真俊哎……” 公交车上的人都笑呵呵的夸奖杨焕之,不过她也是真的漂亮,皮肤白净白净的,小小的一张脸蛋,漆黑水润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皱着眉,嘴巴嘟着做思考状,小孩子总是爱把微表情放大,简直像商场里新时兴的洋娃娃。 尤其是一头毛茸茸的自然卷,蓬松细碎,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任谁看了都会手痒。 果然在一只大手伸过来时。 “抱歉,小孩子不喜欢别人摸她头发。” 姚盈盈对着旁边人歉意地笑了笑,用手护住杨焕之的脑袋。 车上人都笑起来,就是这样,小孩子不论开心难过讨厌喜欢,在大人看来都是有意思的、好玩的事情。 但姚盈盈对于这件事是非常认真的,因为杨焕之确实因为总被摸头这件事情不开心,甚至有段时间出门一定要戴帽子。 她哄了好久,又保证了好久,才达成共识,她俩还共同起了名字——头发保卫战,抵制一切摸摸头行为。 当然姚盈盈不算,被妈妈摸头发是很开心的事情。 “妈妈……我其实我看见一只手,但是我没有看清是谁……” 杨焕之开始小声跟妈妈告状,姚盈盈估计也是小偷干的,那年她来京市就被偷了东西。 姚盈盈带着杨焕之回家前先去旁边的菜场买了菜,称了块肉,杨春水出差时很忙,经常匆匆对付一口。 “妈妈,我喜欢那个粉红色的书包!如果我有一个粉红色的书包我一定会喜欢上学校的吧。” “我们已经有书包了,你忘记了吗?二舅舅来看医生时候送给你的呀。” 倒不是怕花钱,姚盈盈觉得还是不能养成小孩子浪费的习惯。 “可是大人并没有问小孩子喜不喜欢大人送的礼物!如果……如果……” “如果妈妈给杨太阳买的话!我就把我和爸爸最大的秘密告诉你!” 杨焕之心满意足地背着新新的粉红色带卡通人物的小书包,内心有了一点点的不安。 呜呜,她告诉妈妈了,爸爸让她故意把水洒到纸箱里那个黑色的本子上,就给她买游戏机。 杨春水很爱买电子产品,除了各种家电外,家里还有一台日本柯尼卡傻瓜照相机,除了客厅书架上摆着的那些照片,还有好厚的两本相册,当然主角大多是各种样子的姚盈盈。 姚盈盈也管不了这些,杨春水差不多把工资都交给她,但现在可以接私活,还有出差的差遣费,她也不清楚都是什么时候赚的,总之很辛苦。 “你爸爸说什么你都听,我说什么你都不听。” 姚盈盈有一点生气,但也不好对着小孩子发作。 “没有,我最听妈妈的啦,上次去广场放风筝爸爸欺负妈妈,我狠狠地揍了爸爸!” 杨焕之把小手掌握成拳头,胖乎乎的,举过头顶,认真地跟姚盈盈解释。 姚盈盈握住杨焕之的小拳头,脸却红了,以前一直以为杨春水是个很正派的人,哪承想结婚后越来越不正经,上次在外面当着小孩的面就乱来。 “行了,以后不许再包庇你爸爸了!” “好的!” 豆丁大小的孩子举起左手敬了个礼,今天运动会上跟人家学的。 “回来了,小太阳今天有没有听妈妈话?” 杨春水应该也刚到家,看起来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吹干,半湿着接过姚盈盈手里的东西。 “听话……” 杨焕之仰头望着爸爸,像电视上那样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 杨春水只觉得杨焕之今天有点怪,越看越像是闯了什么祸? “盈盈,这一周辛苦了,我好想你……” 刚哄杨焕之睡着,姚盈盈一回到主卧就被杨春水抱了个满怀,他是很显年轻的长相,肤色白净,浅发色的卷毛,鼻头有颗棕色小痣,眼尾微微下垂,眼珠澄澈分明,像一只无辜的动物。 “放开,离我远一点,你又答应小焕什么了?” 杨焕之平时才不会这样轻易答应自己一个人睡。 姚盈盈轻飘飘瞪了杨春水一眼,上翘的眼尾像只小雀,因为困倦打了哈欠,带着一抹水红,红润的唇如同桃花瓣儿,一张一合的,杨春水根本听不见姚盈盈在说什么。 浓密的黑发垂落在白皙的肩颈,普通样式的睡裙包裹着丰润白腻的身体,杨春水把头埋下去,深深嗅了几下,用喉结来回地蹭。 姚盈盈觉得像一只大狗扑到自己怀里,扑倒在柔软的床上,痒得不行,便拽着杨春水的头发往起拎。 “我在和你认真说话,不许随便许诺什么给杨焕之,会养成坏习惯的,听到没有!” “嗯……” 杨春水声音含糊不清地应答,姚盈盈气不过狠狠给了他一拳。 他只是看起来无害,其实身材很好,尤其是工作原因臂膀很强壮,之前不论厂子还是学校里都有不少女孩中意他的。 “啊!” 甜腻腻地发着颤儿的尾音,白皙的手指慢慢松开手中拽着的卷发,而是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发根,并随着杨春水的动作一路向下…… “离我远一点,别靠这么近。” 姚盈盈手肘向后杵了一下,杨春水事后最喜欢的动作就是从身后紧紧把姚盈盈整个人嵌在自己怀里,手臂紧紧箍着姚盈盈胸前的软肉,感受着每一次心脏的跳动。 啵—— 杨春水亲了口姚盈盈的脖颈,弄出很响的声音,牙根还是很痒,他总希望弄上些痕迹,但这样姚盈盈会生气。 “钱师傅都和我说了,你为什么拒绝外派的机会?你放心好了,我能照顾好焕之的,我不想你以后后悔。” “后悔什么,永远不可能后悔,我才不想去,我语言又不好,我现在的日子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幸福了。” 虽然现在有点能耐的都想往国外跑,这次名额落到了他头上,但杨春水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姚盈盈去什么国外,平日里出差都已经够难熬的了。 下巴蹭了蹭姚盈盈的脖颈,杨春水又挨了挨,心满意足地低头嘬了两口。 其实钱师傅是来找姚盈盈当说客的,毕竟这机会太难得,多少人盼着都轮不上,但姚盈盈也做不了杨春水的主意,没辙。 杨春水太急,窗帘还有道缝没拉上,一条月光落到了床榻上,落到姚盈盈的发间,像条莹白的发带,杨春水凑上去,嗅到淡淡的香。 这是间很有生活气息的卧室,床头柜上插着鲜花,墙上挂着幅挺大的双人婚纱照,长长的头纱,纯白的拖地缎面裙,手上捧着束粉红的花,好看得不得了。 姚盈盈和杨春水结婚时候排场可不小,杨春水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理工男,但人感性得很,婚礼上哭个不停,让大家伙笑了好一阵。 杨春水这方面真是快狠准,确定恋爱关系马上求婚,找了颇多借口把婚期订得很近,婚后第二个月姚盈盈就怀孕了,杨春水就主动做了结扎,一方面是计划生育,另一方面是生育是件可怖的事情,他不想姚盈盈再受苦。 姚父姚母对这个女婿也很满意,他们只是心疼埋怨姚盈盈不早点跟家里讲那些事,吃了很多苦。 “下个月就是他的忌日了,你去看吧,毕竟相识一场,没事,我和焕之都不在意。” 杨春水又用力抱了抱怀里的人,有些闷闷地说。 姚盈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他最爱装这样无辜可怜故作不在意的模样。 “闭嘴吧你。” 冷冬 外面又在下雪。 今年是个冷冬。 “我想……把往事……托白云……寄给你……往事……或许有多少……” 姚盈盈跟着收音机里轻柔婉转的女音轻轻哼唱,手中慢慢涮洗煮梨子的陶罐,水槽中清脆的水流声哗啦作响,炉子里火焰正旺,发出细小的噼啪声,姚盈盈把手擦干净,用碎煤把烧得正旺的炉火掩上。 这样大的雪,少有人出门,她拿出剪刀裁了几只小动物窗花,贴到了玻璃窗上,到时再让杨春水写副对联,过年小店里也要喜气洋洋。 雪真的好大,雪花簌簌落下来,窗外白茸茸一片,姚盈盈把窗子推开,伸出手,一朵雪花飘进来落到她的指尖,又悄然融化。 远处不知谁家的柿子树,枝头上还稀稀落落挂着几只橘色的小灯笼,真好看。 看着远方漫无目的地发呆,姚盈盈恍然见到马路对面有道熟悉身影,穿着黑色大衣,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察觉到姚盈盈的视线,他转过身去。 “哎——” 急切地推开门,门口的风铃发出空灵的声响,飞舞的雪花混乱的溜进小屋,姚盈盈顾不上那些,匆忙的追过去。 她只穿件单薄的杏色毛衣狂奔,海藻般的黑发在雪中肆意飞舞,身后是她的一行脚印。 “喂!喂!” 从胡同转出来是一条主街,喧闹的人群中不见那一道身影。 “哎,您有没有见到,就是,就是一个穿着黑大衣的……” 姚盈盈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旁边人的胳膊,混乱的开口询问。 “没没、姑娘你没事吧。” 姚盈盈这才发现自己穿得单薄,雪花落到她的睫毛上,眼皮冰凉,她抖了一抖,又低下头默不作声往回走。 却没发现,胡同里多了一行脚印。 姚盈盈不知怎地想到妈妈半年前的一通电话,说家里半夜进了贼,还是小白发现的,但奇怪的是什么都没丢,除了她以前那个屋子里的相框碎了,少了一张照片。 妈妈觉得这事不吉利,还特意悄悄找了仙家去看。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姚盈盈本来打算今年就不再去的,但又觉得这可能是他来道别了。 便回去套上了棉袄,用一条大围巾把自己牢牢裹好,还在兜里揣了个小小的暖水袋,想了想,又剪了个小像,记忆里宋秋槐的面孔似乎已经模糊了。 也是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姚盈盈把五官空出来了,只剪了面部轮廓,又想了想,把轮廓也揉皱掉扔进垃圾桶。 到墓地时雪停了,四周是一片干干净净的白,姚盈盈把头往下缩了缩,大围巾遮住了她的脸,有一行人从她身旁经过,同样是祭奠宋秋槐的,他们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们。 墓前放着不少祭品,姚盈盈把墓碑上的雪掸落,站了没一会,就走掉了。 宋秋槐,再见。 远处的群山绵延不绝,姚盈盈的身影很小很小。 回来的时间好像格外漫长,公交车司机抱怨着雪天糟糕路况,姚盈盈把头抵着车窗望着外头发呆,雪好像停了又好像没停,或是被风吹落的,总之雪花飞舞又坠落,隔着飘飘洒洒的雪,姚盈盈看到商场上新贴了一张巨幅广告,看不清容貌,但一定是个美人。 在这个港市影视业腾飞的年代,解冻后的内地也开始萌芽,引进的一些影片引起了巨大轰动,成为不少年轻人的梦中情人。 如果能看清容貌,姚盈盈就会发现那张脸有些眼熟。 短短的手指灵活地翻转,杨焕之皱着眉头,看了看窗外的雪,又看了眼书桌上垂着头画图的爸爸。 哒—— 魔方被迅速归位,她兴致缺缺地扒拉扒拉其他玩具,聪明小孩的生活总是这样无趣,哎。 但是也有烦恼,她拄着下巴,怎么总是下雪呀,小嘴巴撅起来像是能挂个小油瓶。 “焕之,怎么了?” 杨春水一抬头就看到小孩满脸愁容的模样,停下手中的笔问道。 他倒是不怕杨焕之被欺负,不是他骄傲,而是这小丫头确实很好结合了他和盈盈的优点,他的聪慧,盈盈的活泼胆大。 杨焕之抬头看了看爸爸和她一样的头发,撇了撇嘴。 “说了你也帮不了忙!” “好吧……” 杨春水无语地摸了摸鼻子,有点想笑又怕笑出声小孩子生气。 杨焕之又从书包里拿出了画图本,打开笔盒,拿出妈妈修好的铅笔开始画画,坐得笔直笔直的,本子也很整洁。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选小狗呀。” 妈妈说今年过生日可以送她一只小狗当生日礼物,自从知道这个消息她每天都要再问一遍确认。 “等你过生日那天。” 杨春水也不嫌烦,认真回答。 “好吧。” 杨焕之用黑色油画棒把小狗涂得黑黑的,妈妈说在姥姥家养着一只小白狗,等她再大一点点就领她去玩一整个假期! 那她就要养一只小黑狗,和小白狗正好相反,嘿嘿。 “杨工又加班呀,哎,焕焕小朋友也在。” 进来送资料的同事看杨春水还在加班先是客气一番,又从兜里掏出来几块糖给杨焕之。 “谢谢阿姨!但是我不要,妈妈说糖吃多了牙齿会长小虫虫!” 杨焕之边奶声奶气说着边仰头张开小嘴巴示意。 那人要被小孩萌坏了,伸出手就想摸摸她软哄哄的头发,一抬起手想到什么又放下了。 哎,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小朋友呀。 大大的月亮被一片乌云遮挡住,乌云散出清亮的光晕,树上的雪花被风吹落了一地,杨焕之把小人书合上拄着下巴发呆,哎,爸爸怎么还没结束呀。 杨春水也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其实今天他远不用加班到现在,但每到这一天他都有意让姚盈盈自己一个人多待会儿,拥有会让人变得宽容,他希望在盈盈心中他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丈夫。 “走喽杨焕之小同学——” 杨春水把帽子口罩围巾耳包一件件给杨焕之穿好,一只手拎着小书包,一只手牵着杨焕之向姚盈盈小店铺的方向去。 风吹的树上的雪花簌簌地往下落,树枝上缠了不少红红的小灯笼,马路边上有调皮小孩在玩手持烟火,杨春水拐弯去商店也买了两把。 “妈妈妈妈!” 一闻到甜甜的梨水味道,杨焕之便挣脱开杨春水的手,像只小企鹅一样朝着姚盈盈的方向冲去。 已经把打烊的牌子挂出去,姚盈盈洗刷水槽里最后的几只瓷碗,见杨焕之不管不顾地往过跑,忙喊着—— “小心炉子小心炉子!杨春水你看着点你闺女!” 杨焕之前几天才把棉袄烫出个大洞,虽说让姚盈盈用彩线补上更好看了。 杨焕之美滋滋吃着妈妈特意给她做的小狗糖葫芦,两颗黑黑的葡萄做小狗的耳朵,嗷一下子就被她吃掉了! 都收拾好,杨春水看了眼坐在小板凳上还没桌子高认真和糖葫芦作斗争的杨焕之,又看了眼把乳白色液体挤到手背上一下下抹护手霜的姚盈盈。 黑色的长发被一只蝴蝶簪子拢到了脑后,那支簪子是他出差时带回来的,几缕落下来的长发垂在耳边,杏色的毛衣衬得她好温柔,不过一旦惹她生气了,便会气势汹汹地喊他的名字,像这样—— “杨春水!滚开!” 姚盈盈压低声音,用手肘向后戳,杨春水却不听,依旧用力搂着,把头埋在姚盈盈颈间像只动物一样嗅,翘起的卷发蹭着很痒。 姚盈盈又向后用力踩了一脚,那人依旧不为所动。 这间小屋侧边隔出来一间更小的储藏室,平时用来放工具,杨春水从身后搂着姚盈盈就往那里去。 小屋的门窗都关好了,如果外面有人进来铃铛会响,杨焕之坐在板凳上边吃糖葫芦,边认真听收音机里的—— 嗒滴嗒、嗒滴嗒、嗒嘀嗒——嗒——滴—— 小朋友,小喇叭节目…… 狭窄的储藏室,光线很暗,杨春水把人压到墙上,俯身用力吻下去,粗大的舌头在姚盈盈的嘴里凶狠地舔弄吮吸,姚盈盈不敢大动作挣扎,只能乖顺地张开小嘴任弄,被吸出细微的啧啧声。 一吻作毕,粗粝的舌头终于离开小嘴,黑暗中,杨春水一只手握着姚盈盈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姚盈盈感受掌心下剧烈的心跳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另一只手隔着毛衣捏起姚盈盈挺立起的硕大乳头转了个圈,又歪头贴紧姚盈盈的耳朵湿漉漉黏糊糊地说。 “老婆的口水好香好甜,好馋啊好想吃下面的水,然后肏一晚上好不好——” “妈妈妈妈!糖化我的手脏了!” 姚盈盈狠狠给了杨春水一拳,不解气又加了一脚。 不敢看小孩子纯真的眼神,姚盈盈用沾湿的手巾慌乱地给小朋友擦干净手指。 “妈妈、我想告诉你个事情……” 杨焕之忽然情绪很低落,瘪了瘪嘴巴。 “怎么了?” 姚盈盈蹲下身认真看小豆芽的眼睛,摸了摸她的头。 杨焕之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一个讨厌的同学说我像一只扫把!” “他瞎说的!才没有呢,卷卷的,焕焕是一只可爱的小绵羊!妈妈特意选卷卷小焕进妈妈肚子里的。” “真的吗?!” 杨焕之的眼睛亮起来,歪了歪头,又问。 “那爸爸也是因为卷卷头发才被妈妈选中的吗?” 杨春水冷静出来正听到这句话,就见姚盈盈恶狠狠道。 “不是!因为他像一只扫把!” 他们回家。 雪花慢慢地往下飘,被车碾压过的地方雪层不厚,露出污秽的地面,怕浸湿小朋友的鞋袜,杨春水和姚盈盈拎着杨焕之。 “妈妈我好像要飞啦!” 香港的小棉桃 金碧辉煌的赌场遍地开花,形形色色的赌徒似失去理智的野兽,碰撞喧嚣的筹码声中,抬起的扭曲面庞像贪婪疯狂的饿鬼投胎。 穿过赌徒的叫嚷声,蛮横的烟草味,一直向上,直到VIP厅。 “小棉桃,轮到你喽。” 对面的女子正是当红女星小棉桃,那张脸端的是纯白无瑕的茉莉花,肤白似冷月,眉弯如柳叶,眼眸若寒冰,唇色一点水红,身子骨不大好,常常蹙眉住了步捂住胸口,右耳朵上坠着个白玉兰的耳坠子,摇啊摇晃啊晃,看的人心口也跟着一起疼了。 彼时的香港女星多性感热辣风情万种,小棉桃能从中杀出来自有她的道理。 虽长相纯洁到有些寡淡,但那身材却是一顶一的丰满,有传言说是去医院加工过的,但看客们也不大在乎,只在乎那勾的人挪不开眼的撩人弧度,再加之她是实打实的才女,写得一手好字,小提琴更是动人心弦。 冷唇冷眼地望过来,有种鬼气森森的冷艳美。 更别说她身上那些似真似假的传言,据说她是社团里小九爷的情人,这个人可不得了,对外界神秘得很,只知道他排行第九,道上称小九爷,是龙头老大盛天豪的亲儿子。 盛天豪此人也是个传奇人物,据说早些年在广东一家大户人家做粗活,后来抗战跟了老蒋,鬼子打了几年,抗日战争时候是风光无量,从一个小兵到排长连长营长,甚至差点到师长,内战时候栽了大跟头,国民党溃不成军逃到台湾,扔下不少队伍,盛天豪因着牵挂找寻故人没来得及撤退,后来在清算前逃到了香港。 那时香港并不明朗,盛天豪本人又是个混江湖捞偏门的老手,行事极其心狠手辣,很快在秩序重建中作为新人迅速崛起,掌握东区各种经济命脉,黄赌毒也是无不沾上,在江湖中可谓是叱吒风云。 当然到八十年代香港经济转型,黑帮不再像以前一样打打杀杀,但也换汤不换药,垄断大部分建筑、装修、交通运输等行业,尤其是来钱快的娱乐行业,几部电影就能把非法收入的黑钱洗成合法收入,何乐而不为,小九爷就是现在娱乐行业的负责人,短短几年捧出了大批量明星歌星艳星,钞票一箱一箱地搬进社团,据说小九爷本人相比他父亲的狠毒有过之而无不及,长相酷似明星,甚至更甚,不过一切也大多是传言,这人极其神秘。 再说盛天豪,可能年轻时孽债做多了,即使他有八个小妾,1971年前香港延续《大清律例》中的纳妾制度,为合法,依旧无半个儿女,只认了八个干儿子,分管不同堂口,但后来忽然冒出这第九子,据说之前在英国读书,至于真假,也无人敢疑。 再说这边。 小棉桃身着一袭重紫色露背长裙,裙摆似水流波浪,墨发垂落于瓷白脖颈,一只耳坠子轻轻扫了扫,身段满而不显俗,冷冷的瞥过一眼,慢条斯理捻起一牙果点,美得直叫人想跪下。 赌桌上的男人大多也就无心玩牌,说几句俏皮话儿,有意让些钱给她,小棉桃情商也极高,并不贪太多,拿了些好处便扯出一些笑脸,她自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些,笑多了自然不珍贵。 “棉桃,盛爷……” 有人过来贴到小棉桃耳边讲话,她叫纪徽,是小棉桃的经纪人兼保镖,也是女子,但头发剪得短短的,臂上有隆起的肌肉,听说以前是不入流的混混。 棉桃便歉意地笑了笑,如一缕清风般转身离去。 半岛酒店的顶层长期租下为社团的会客房,里面的装修却极尽低调,盛天豪年纪大后更信奉鬼神,找了人批八字命数,需秉持节俭之道,方保财气长盈,福泽绵延。 坐于主位的盛天豪已年近七旬,面容饱经风霜,眉毛胡子具显花白,但目光依旧老练冰冷,扫视一圈,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下座是他的八个干儿子,分管不同堂口。 他不似别家老大腕上戴着金劳,而是手中不断摩挲着一串墨绿的玉珠,长年累月地盘润下绿的幽亮,可惜上面的白字早已看不出轮廓。 小满还未来,但他却不觉气愤。 混江湖谁人不想争当老大,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志气,敢拼敢闯,敢教老人换换庄,他最痛恨只顾低头守着一亩三分地没有大志气的人,窝囊极了。 更何况他是白玉的孩子。 这辈子他真没想到生前还能见到白玉的孩子,不愧是白玉的孩子。 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早该金盆洗手移民海外的了,但总归想看着这孩子,人越老越想着以前的事儿,白玉已经像是上辈的事情了,哎。 若不是遇到这孩子,他还以为白玉只是一缕风一轮月一片雾呢,那么美,又那么善良,那时候他只是白家的下人,连出现在她面前都不敢。 下座的人见盛满未来也不敢多言,毕竟盛天豪都没发话,他们虽然面上毕恭毕敬笑脸相迎,但心底对于这个前些年突然冒出来的老九都忿恨,毕竟他们都是从底层厮杀出来的,谁像盛满,一来就什么都有。 外人不清楚但他们中有人可知道,盛满根本不是盛天豪的儿子,而是几年前偷渡过来的大陆仔!过程中还把脑子摔坏掉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但盛天豪严令禁止了这一消息,甚至有些知情人还被灭了口。 不过盛满确实也有点能耐,除去身手极好外,还能说流利的洋人鬼佬语言,很会拉拢警察那边的关系,也能赚钱,不少明星歌星都是他的摇钱树,比如后面站着的那位动人的——小棉桃。 陈淑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捋了捋头发做好自己的花瓶,混娱乐圈不和黑帮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事,她也没想到在香港能碰到宋秋槐,当年她躲在伐木车里一路向南,逃回上海才发现父母均已死亡,她的父母早些年是地下党,这也是宋秋槐保她一命的重要原因。 没死在日本人枪口,没死在国民党手上,死在了劳改农场里。 她没有身份证明,知晓不走早晚会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便索性搏一搏命,那时候抵垒政策还未取消,只要能到香港市区就能获得身份证,成为正式香港居民。 可能是棉桃佑她,她顺利抵港,当时她身上唯一的物件便是棉桃送她的一双耳坠,一只换了吃食,另一只陪她至今。 她身体自小不好,但及擅人心,不论男女,都极易被她折服产生怜悯之心,纪徽便是那时认识的,一直护她至今。 陈淑瑶用纪徽的钱整容隆胸丰臀,虽然对自己面容满意,但她怕成名后东窗事发,大陆那边还是有很多认识她的人,毕竟回归是大势所趋。她不断面试参演小角色,后来抓住机会一炮而红,便改艺名为棉桃正式出道。 宋秋槐真是她的福星,那次机会就是宋秋槐给的,她曾犹豫过要不要告诉宋秋槐以往的种种事情,后来还是决定埋藏在心底,一是盛天豪显然不愿让他知道真相,她有几条命也不敢挑衅龙头老大,二是—— 二则是她不愿打破现状,她极其享受如今的生活,名表豪宅,万众瞩目,虽这一路爬上来不算光彩,但她极其满意。 女人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男人们绑架勒索贪污受贿贩毒滥赌收保护费等等哪一件不比出卖身体更值得唾弃?逻辑自洽后陈淑瑶更是如鱼得水,况且她也不是随便的人,随着地位的提高能有更多的选择权。 权力的诱人滋味,钞票的迷人味道,让她不可自拔,当然最满意的当属—— 她每天都可以给棉桃报仇。 沉重的推门声音响起,盛满带着两个小弟终于到来,地上铺着大片的红绒地毯,皮鞋落在上头了无声响,盛满穿着身笔挺的黑西装,配深灰衬衫及一条郁蓝色领带,他从不同旁人样戴金表挂佛牌之类的,侧脸是无可挑剔的精致完美,但当扯下墨镜看到正脸。 一道疤痕赤裸露在左脸眼下位置,但这不但不损他的俊美,反而在冷清矜贵中增添了几分邪气,他的英俊是霸道而客观的,冷白的肤色,锋利的面部线条,高挺的鼻骨,琥珀色的眼眸,但凡谁被那双锐利的眼睛盯上都会有所逃避。 就如同此时的小棉桃。 不同的环境会造就完全不同的性格,陈淑瑶想这其实是个绝佳的社会实验,估计以前的宋秋槐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作恶多端的盛满。 “阿满,小棉桃好靓嘅,今晚你带走吧。” 盛天豪极爱以盛满父亲姿态讲话,似乎这样他会和白玉产生某些紧密的联系,对于盛满此次的不敬他并不觉冒犯,这是孩子偶尔的叛逆,是长大的标识。 罕见的是盛满这次并未拒绝,之前从没有哪家大佬如他这般不近女色,盛天豪今夜极其高兴。 谈论的无非还是那些事,不能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暗地里的事情不要拿到明面上来做,告诉手下人别惹事要少进监狱,要和警察搞好关系……盛天豪因为高兴喝了很多酒,陈淑瑶也喝了不少,因为她作为唯一的陪酒,在场哪一位大佬邀的都不能拒绝,但却是越喝头脑越清醒,似乎灵魂飘到了天上,盛满搂着她回房时,她还觉在梦中。 酒店中有盛满的套房,一眼便能看到维多利亚港的夜景,陈淑瑶被放到柔软的床榻上,黑发铺满了枕头,冷艳逼人的面庞多了几丝茫然,被凉风吹起的纱帘像浮动的云,盛满撑着手臂,他那张精致矜贵的脸庞慢慢靠近,琥珀色的眼眸薄凉又冷清。 陈淑瑶听到宋秋槐问。 “小棉桃,我是谁?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久以前传来,陈淑瑶从未离宋秋槐如此近过,他那张脸是那样的俊美无双,身上淡淡的酒味将她笼罩住,那一刻,世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存活。 陈淑瑶发誓,她对于只有蠢货才会渴求男人的爱这句话是无比认同的,但可能此刻的宋秋槐太温柔了,又或者她是真的思念那段日子里的自己,那时她唯一的烦恼是身体不好还要去上学,棉桃还活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把一捧白兰花从篮头里拿出来,放到书桌上。 似乎是另一个她在张口。 “宋……秋槐。” 内陆找人 “你一路往北去,要到——到北市去,查清楚,除了这些,下个月新开会所利润也划三分到你手。” 盛满指了指桌上摊开的皮箱,里面一半是码整整齐齐的美金,一半是金表金笔等各种金饰。 前些日子接待的大陆客人说他有北市口音,在这之前他搜查的范围一直在沿海地区,一是临近,更容易渗透下手,二是他见小棉桃有种熟悉感,她是从上海偷渡过来。以及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他不好大动作直接下盛天豪的面子。 但这么多年毛都没查出来。 清脆的打火机声划破了宁静,盛满微微欠身给面前的人点火。 此人名字中带个强字,都叫他细佬强,但个子不高身手不勇,扔人群里下一秒钟就忘了,不过他脑子极好使,善交际,会算账人又怂,帮派间发生矛盾常派他去调和,不算是盛满身边的红人。 但盛满对他算很放心,一是此人极其贪财,又好点色,盛满痛恨不贪财的人,要是警方更糟,但万幸还没遇到过。二是前几年盛满救过他一命,他无父无母又无妻无子,差点给人当了替死鬼,最后时刻盛满把他保了下来。 细佬强很擅顺台阶下,忙作出受宠若惊姿态,半蹲抬着头,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做出奉承姿态。 “满哥受不起受不起……” 要细佬强看盛天豪早就该退居二线把老大位置交给盛满,但他又觉得满哥似乎对社团一些产业不感兴趣,比如最赚钱的黄色赌档毒品走私啦,不想着做大做强,反而一直想着北上往内地渗透,但那些地方可是讲法律的,据说黑社会全都死光光啦,大佬去了也得扫大街呢。 不过漂白也是大势所趋,警察越来越不好搞,反正能赚到钱就是好手。 当然这些他不敢说,也轮不到他来说,他有钱拿就行,心满意足地把干瘦的脸贴到香喷喷的美金上,哦,钞票的诱人气息! 不过他爱钱是不假,对于盛满也是真忠诚,要不是盛满,他早不明不白吃了枪子儿了,黑帮隔段时间就要跟警察做戏,定期送些人头过去冲业绩,帮派会给那些人安家费,结果轮他那次真出了人命,还是洋鬼,鬼佬的命多值钱,可不是几年牢就完事儿的,他差点就不明不白顶罪吃了枪子! 好在他命不该绝。 想到这他感激地抬头看了一眼,盛满的俊美真是霸道,点燃的香烟如丝线般缠绕氤氲,那张脸像天上的仙子一样不沾凡气儿,不怪满哥一直不放弃查自己从哪来的,细佬强也觉得这样的人不可能是盛天豪的儿子,那样的粗人可生不出这样精细的儿子。 当然这些话给他八百个脑袋他也不敢说,而是握住了手中的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宋姓同音不同字的名字,满哥给他安排了个华侨的身份,他可一定不能辜负满哥的期望!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细佬强知道自己也该撤了,但走前又往里面套间望了一眼,眯起眼睛笑时候像只灰老鼠。 “那……那那个小棉桃……” 这样的美女子满哥就忍心白白放那里? “你要的话就去。” “不不不不了。” 细佬强连连后退,拿好宝贝箱子就撤了,虽然他好色,但惜命,棉桃不是他这种人可肖想的,她身边那个纪徽,好大一只疯婆娘! 他最开始在地下赌场看场子糊口的,和纪徽短暂打过交道,虽然是个女的,但太狠,没人敢小瞧她。 周遭又恢复了安静,盛满徐徐吸了口烟,夜并没有带来黑暗,有凉风吹进来,远处海面倒映着维多利亚港灿烂的破碎光影,他垂下纤长的眼睫,阴影扫在左眼下的疤痕,那疤正巧遮住那颗红色小痣,他做过很多梦,有谁的指尖总会触着那颗小痣调笑着讲话,指尖沿着鼻骨一路向下滑,轻点到喉结。 等他终于捉住那只作乱的手时,梦就会醒了。 偷渡过来的,想来之前的身份也不会很体面,不知那手的主人还有没有在等他,盛满皱了皱眉。 上面人早晚要动真格的,他要干波大的,配合总督把盛天豪送进去,他早受够了他那恶心的目光,不肯退的位,以及遮掩着的事。 他向后仰靠着躺到沙发上,松了松领带,又想到醒来后唯一的物件是只毛线乌龟,多可爱的礼物,一定是那手的主人送的,他闭上眼,一定是极聪慧优秀美丽可爱的女子。 不知这些年她过得怎样。 只有这短暂的时光才让盛满有活着的实感,他常觉空虚,心口有永填不满的欲望,这种欲望无关金钱权力,而是一种……他不知如何形容,像沾染了毒品的人,血液里有瘾在不停叫嚣,至于在叫嚣什么,他也不知道。 香港的夏天潮湿闷热,陈淑瑶却觉得自己很冷,像一块放馊了的抹布,她抱紧膀子,门口的安保工作极为严格,她从车上下来快步进位于半山腰处的豪宅。 纪徽正在锻炼身体,陈淑瑶想也没想直直冲到她怀里,在心底喃喃着—— 完蛋了,都完蛋了。 纪徽只觉得心口一软,搂紧了怀里柔弱的人,下巴轻轻贴在陈淑瑶的头顶,她早看出她对小九爷不一般,但面对那样的男人,不被直接拒绝心底是不会罢休的。 纪徽命不好,她亲生父亲是姑爷仔,骗她母亲感情哄去了风月场,后来两人都沾了毒死的毫无尊严,她便靠坑蒙拐骗胡乱着长大,反正烂命一条,大不了就是死。 她此生最痛恨的就是男女间的感情,所有、全部、都是诓人的。 遇到陈淑瑶是个意外,她开始只觉着这女人容貌和气质不俗,便想着设法给陈淑瑶弄进娱乐圈里,握到手中做棵摇钱树,哪知道后来的事情越来越不受控制。 火并不是件容易事,她们试过不少镜,甚至有些不入流的杂志挂历,但效果一般,每次遇到长得不如陈淑瑶的人出名她都恨得牙痒痒,甚至不知不觉把这些年攒下的卖命钱全都砸到了陈淑瑶身上。 她们住劏房,狭窄得转不开身,躲债主,为了给陈淑瑶整容买药,陈淑瑶心脏不好要吃昂贵药物,她借了高利贷,陈淑瑶被框去拍三级片,为了带她出来她差点瞎了一只眼……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像梦一般,陈淑瑶总是很愧疚地环抱住自己的臂膀,瘦弱的身躯缩在角落里,孤苦无依,像下一秒就要消失,抬起眼轻轻地和她说。 “纪徽,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香港真大,她们活得像蝼蚁,香港真小,两具年轻身体挨到一起就不觉害怕。 人是最善变的,纪徽最开始恨不得给陈淑瑶卖到花都夜总会回本,到后来做梦都希望自己一觉醒来就翻身做大佬,把陈淑瑶捧红,无数次发誓,不要再让她过一天这种苦日子。 终于苦尽甘来,陈淑瑶小火,后来又凭着小九爷递的本子大火,影片邀约不断,变成尽人皆知的小棉桃。 纪徽知道陈淑瑶厌恶之前贫穷窘迫的日子,于是从不对她提起,但她总记起两人盘腿在地上分一碗车仔面时候,一抬眼透过狭小的窗缝看到密密麻麻的电线。 就觉分外满足。 “没事了没事了……” 纪徽用手掌轻轻摩挲陈淑瑶的后背,像母亲哄小孩那般,陈淑瑶很瘦,能触到干硬的骨头。 在纪徽的怀中陈淑瑶慢慢平息了心情,酒果然是误事的东西,她竟然叫出了宋秋槐的名字,她不清楚宋秋槐为何会在这,但绝对不可能是为偷渡避祸,前几年无线电台还报道过宋首长去世的消息,甚至掌权者还提了挽联,这种情况下宋秋槐没有避祸的理由。 所以失忆是一切的源头,如果宋秋槐想起来一切…… 陈淑瑶敢确定他一定会找自己算账,更何况面对的是现在的盛满。 盛满不是善人,她亲眼见到过头天还一起拍戏的男星犯了事触怒,被直接扔去拍色情片,再废了用去运毒,片场帮派纷争时直接砍掉卧底一只手,温热的血液溅了她一脸。 为了让手下的人更听话,这些惩戒手段有时不会避人。 自己只会比他们更惨。 但那血也唤醒了她身体里的某种记忆。 “纪徽,我们去给棉桃报仇好不好……” 没人比纪徽更清楚陈淑瑶的另一面,陈淑瑶火后纪徽花了大价钱运作,棉桃的丈夫去年出狱,几乎很容易就被蛊惑到了香港淘金。 让一个无亲无故偷渡来香港的人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这座豪华别墅的上上任主人是位做红酒生意的葡萄牙人,一直向下,有个很大的地下储藏室,储藏室有几道严格的保密程序,那里有着她们共同的、隐蔽的秘密。 暴力是一种让人上瘾的东西,尤其是当面对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人时,他的怯懦恐惧是兴奋剂,会让你觉得自己是掌管一切的天神,温热的血液像甘甜的果浆。 陈淑瑶其实已经有些疲怠了,不是之前刚拿到手时极度兴奋的状态,地板中间放着一团看不清面目的生物,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像人又不像。 从脊柱开始,敲碎脊柱从一个人变成一摊人,拔掉舌头,使其发不出嘶哑难听的声音,割掉耳朵变成两个洞,眼睛不能戳,眼睛要留着来看这个美好奢丽的世界,砍掉双腿,不过就算不砍也支配不了了,她本想留着手和牙齿的,一根一根砍,一颗一颗拔的,但纪徽怕伤到她,怎么也不肯,直接利落地剁了。 生命真是顽强! 陈淑瑶不止一次感叹,她从小身体不好自学些医学,平时也爱配合媒体去敬老院、孤儿院等一些场所拍些照片来出新闻稿,见过不少弱势群体,但她还是要感慨,棉桃的丈夫真是坚强,只不过些抗生素营养液竟还能活着。 “你呀、你呀……” 陈淑瑶用素白的指尖戳了戳那人的鼻子,鼻子处是结痂的黑洞,她用硫酸烫出来的,还好心地戳出缝隙防止呼吸不畅,他瞪大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恐惧了,只有很平静的麻木。 陈淑瑶为他这种平静气愤。 “怕我呀求我呀!不许有这种目光!你打棉桃时候她有没有求饶过!你杀棉桃时候她有没有恐惧过!” 陈淑瑶拎着那男人的头发站起身转圈,他没有四肢,体重自然算不上重,不过陈淑瑶力气小站不直身子,他的大腿截面还没恢复好,地上又划出血痕,在满是发褐发黄干涸的血渍中也不起眼。 还是不喜欢消耗体力的事情,陈淑瑶坐下来用一根钢丝把他的嘴巴小心地串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没有能喷射出的、有生命力的鲜血。 陈淑瑶不喜欢。 “呼、呼、呼……” 破风箱一样的嗓子终于发出声音,陈淑瑶满意地看着他眼里的恐惧,利落地把铁丝抽出来,有血溅在她的嘴边,她轻轻舔了一下,很甜。 “阿瑶,别玩得太久,今晚还有大导的面试。” 纪徽走过来,看着跪坐在地板上的陈淑瑶,血沾在她的唇边,素白的长裙上沾了不少赃渍,微微蹙着柳叶一样的弯眉,埋怨着对她撒娇。 “纪徽,他快要死啦,不好玩,你给我找些新的人好不好嘛,反正只要是打老婆的就可以啦,快死的瘾君子,断了手指的赌鬼,半残运毒的都可以我不挑的……” 清纯的脸上带着种鬼气森森的美艳,纪徽觉得心口在荡,陈淑瑶的恶是多么的可爱天真呀,聚光灯前是大明星,聚光灯后只是她的小女孩。 “现在不好搞啦,你忘了之前……” 纪徽边把人抱过来边往浴室走去,地下室也修了间浴室,陈淑瑶调皮捣蛋后洗干净才回上面房间去,这是她的秘密基地,谁也不能发现。 纪徽说的是之前的事情了,那次她们险些被警察发现,都怪那个男人的老婆,明明平时常对她拳打脚踢,最后还想着救那男人的命,最后只好一起搞掉,扔海里喂鲨鱼了。 “那些蠢货……” 陈淑瑶也想起来,有点生气,她现在对那种类型男人的愤恨在慢慢膨胀,嫁接到承受他们拳脚的另一半身上。 比如她有时候也会埋怨棉桃,早点搞死他就好啦,一斧子劈死掉再把肉剁剁烂就好啦,从监狱里搞人总比从地狱里搞人容易。 陈淑瑶这幢别墅带游泳池带花园,她总爱在泳池边欣赏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卉,都是纪徽打理的,她的花可比别人花园里的花好看多了。 不过现在不行了,现在人命越来越值钱了。 浴室里蒸腾的雾气环绕在周身,陈淑瑶怕冷,她喜欢这种热气,她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裸体,在模糊的氤氲中,她看到棉桃在肩膀处同她笑,乌黑黑的头发盘得整齐,温温柔柔的同她笑,左边脸隐隐约约露出个酒窝。 “妈妈……” 陈淑瑶气若游丝地呢喃着。 她早就想这样叫她,她就知道,棉桃其实一直没离开过她。 我们一起走 内地是真穷,弯弯道道的山路不平又没头,细佬强哆嗦着加大油门,小汽车一溜烟儿没了影儿,车后的狗吠声与人声终于越来越小,但他手还抖个不停,那只小畜生,差点咬死他! 等回去他一定天天去食狗肉火锅! 和那村子离得不少距离了,他哆嗦着熄了火,点了根烟,碰到伤处又龇牙咧嘴的哎哟起来,被那小畜生把他扑到地上,屁股咬稀烂。 “有命揾钱冇命使……” 他低声暗骂一句。 他脑子都要想秃掉,也没想出有什么破解办法,不如直接什么都不要随便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好了,谁成想能查出来这些东西!要知道这样再给他一百万这个事也不能干。 从兜里掏出来皱皱巴巴一张照片,被狗追的恐惧让他都不敢开灯,只借着雪亮的月光瞧上一瞧,是张巴掌大的照片,上面两个人漂亮得很,妹仔灵秀又水嫩,穿着红色的棉袄,像雨后的花骨朵儿,身材也好正,像个水蜜桃儿。旁边那穿着黑色大衣的就是盛满了,不对,应该说是宋秋槐。 他和现在冷峻邪气的样子不一样,照片里的他身材笔直,长相很是清俊板正,眼睛有神,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疤痕,稍稍弯了弯嘴角,一看就是正派人物。一只胳膊轻轻搂着身旁人的肩膀,两个人握着的手交缠在一起,氛围十分甜蜜。 细佬强刚到北市时心情还十分激动,因着改开的原因,有不少华侨港客返京探亲、做生意投资之类的,盛满给他安插的身份是个只会说香港话和英语的华侨,天天西装革履大皮鞋和一帮做生意的混在一起,被人追捧着,别提心里头多舒服,但等到熟了开始查宋姓人士时就不爽了,而是恐惧。 出了大乱子了。 他也接触不到太上层的人,但那个宋是很出名的,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怎样的事情,他还去了墓园,一看那照片,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荒谬,太荒谬了。 谁也想不到会是那个宋。 细佬强当然看不到档案,但那群生意人里有和盛满做同学的,大致也拼凑出来他之前各个人生阶段,还找到了他牺牲后报纸刊发的讣告。 回港前最后一站他去了盛满当年下乡时的地方。 这些年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所以细佬强脑子和身手都很灵活,俗称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他本来是要装作新闻报社记者模样,正大堂皇扛着照相机去宋秋槐当时居住处拍的,但没想到被那姚姓一家拒绝了!甚至给多少酬劳也不同意。 说现在小女儿已经有新生活了,不想被以前的事情打搅,还推荐他去之前的知青点取景,那几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细佬强只好忍着暗处观察了几天,最后在某个深夜里偷偷潜了进去。 天不算黑,但他还是极其小心,利索把纱窗划出口子,从窗户钻进去,黑天,但万幸月光亮,不然他也不敢打手电,里面是和旁人家贫穷样子完全不同的,倒不是说多富有,窗帘、门帘、床单啦都是很精细的模样,各种彩色细线勾勒出花边,写字桌、化妆台、衣柜木头也不错,不过因为没人住上头都覆盖了一层灰尘,桌上摆了几张相框,细佬强刚要拿起来认真看,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狗吠,上头几间正屋也响起了稀稀落落的人声。 细佬强当然怕惹事,这么远没人能把他捞出来,便匆匆忙忙摔碎相框把照片掏出装进口袋就撤,只要到车上就万事顺利了。 哪成想! 他刚从窗子跳下去,没跑两步,一只通身短白毛狗虎视眈眈盯着他,眼珠子幽幽泛着绿光,尾巴直直竖起,前肢下压匍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嚎叫。 他还没来得及扯出标志性讨好打商量的笑容,那狗就径直扑过来! 还好他反应也迅速,转身就跑,但他还没跑两步,就被那狗追上扑过来狠狠咬了屁股,好大一张狗嘴,好锋利的牙齿,他能清楚感受到那犬齿扎进肉里的涩感,要是再深一点,就咬到骨头了!跑不掉说不准他今天真被这凶狠的狗给咬死吃肉! 好不容易逃到车上,那狗紧追着往车门上扑,扑得玻璃砰砰作响,他真怕那狗把玻璃撞碎到车里咬他。 身后又响起嘈杂的人声,细佬强哆哆嗦嗦地加大油门,好远才把那狗甩开,又行驶了更久,他空中飘着的心脏才落回肚子里,一摸屁股底下,一手的血! “等回去我一定天天去食狗肉火锅!” 又骂一声,细佬强看了看那张照片,他真想远远地跑到国外去。 “哎,一切都系命。” —— “纪徽,我忽然想到有个箱子落到家里了,你能不能帮我去拿?” 最近的香港人心惶惶,先是新总督上任出台有史以来最严厉法案,黑社会龙头老大盛天豪被指控以多种罪名逮捕,其下各头目凡是未将业务范围洗白成合法收入的也一并被拘捕。 但在抓捕过程中,盛天豪却被人砍中颈部大动脉喷血死亡,杀人者犯案后迅速撤离,有人说这是帮派内部矛盾,此案还在侦查中。 但这些和陈淑瑶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不出,但她有极其敏锐的直觉,直觉告诉她,快跑。 “一定要现在吗?” 纪徽低下头,她们的船马上就要开了。 陈淑瑶脱下身上的大衣,是件米白色的,纪徽从来没见过谁穿白色比陈淑瑶更好看,她其实一点也不适合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妆品,乱七八糟的颜色,她就那样素着一张脸,淡淡的、哀愁地望向某个地方,就像暗夜盛开的昙花,能抓住任何一个人的心。 熟悉的馨香笼罩着身体,纪徽轻轻拢了拢大衣的领子,她的眉毛特别深,眼窝也深,看人时就显得格外专注。 “小棉桃,再给我唱首歌吧。” “月光光,落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陈淑瑶唱过很多歌,她的嗓音也是爆红的原因之一,是不同于其他甜歌女星的空灵,在聚光灯前,在录音棚中,在大佬的私人会所里。但都不如这一首好听,那时候她刚来香港,没有钱,买不起药,连活下去都是问题,半夜被热醒身上糊了一层汗,看到纪徽盘腿坐在墙角抽烟,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她们很穷,白天屋里几乎照不到一点阳光,但没想到晚上这样公平,月光可以洒进来,落到纪徽结实分明的臂膀上,很有力量。 陈淑瑶翻了个身,纪徽顿了顿,把烟掐灭,她知晓她心脏不好闻不得烟味,今晚也是太愁了。 “月光光,落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陈淑瑶开始哼这首歌,以前小时候棉桃经常唱这首歌来哄她睡觉,她知晓自己是个没有心的人,但在那一晚,她竟然有点心疼纪徽,为了她这个烂人,不值得。 纪徽用手拭去陈淑瑶脸上的泪珠子,她身体还是不好,再昂贵的药也不大管用,唇色依旧很淡,眼眸中像含着无尽的哀愁,她最见不得陈淑瑶的眼泪。 “别哭……” 她微微垂下头,挨着陈淑瑶的额头,冰凉,她总是这样,永远捂不热。 “如果……可以不用等我……” 纪徽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她知晓自己说的没有意义,但还是想说。 陈淑瑶抬手摸了摸纪徽的鬓角,她总是把头发剪得很短很短,摸起来有些扎手。 陈淑瑶把右耳朵上的白玉兰耳坠子摘下,小心地给纪徽戴上。 玉兰花晃啊晃啊晃,那是棉桃的遗物。 “我等你,快些回来。” 纪徽便转身离去。 去回 “你好、你好不好、NoNoNo……” 在东南亚的某个港口,陈淑瑶把半张脸埋进立起来的风衣领口,纪徽最喜欢这样的动作。 呼啸的海浪让人睁不开眼,她站在渡轮的最前头,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建筑,周边是要流动起来的绿,滔滔的波浪、船笛的号响、陌生喧闹的语言像在迎接她上岸。 身边异国男人迫不及待想用仅会的几个字词和陈淑瑶搭话,他的外表很粗野,但有一双忧郁的深蓝色眼睛。 一着岸,陈淑瑶便迫不及待滑进人群,她急切想寻找一些东西,类似报纸这种可以传递信息的媒介,不过要让她失望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也不会如此快速的报道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但是早晚她会知道,港媒报道某当红女星不幸死于车祸,因爆炸尸身受到严重损坏,最后通过握在掌心的耳饰确认其身份。 以及,不久之后,该女星遗世之作被引进内陆,收获无数好评,一时间火遍大江南北,巨幅海报被挂到各大商场,彼时人民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空前绝后。 “嗨……你好、谢谢、谢谢、名字……名字……” 那外国男人不死心地继续追逐在陈淑瑶身后,伸手想要拦住,又怕亵渎这位美丽的东方神女。 陈淑瑶转过身,轻轻蹙着眉,嘴角微微向下,如果熟识她的人会知晓这是她极不高兴的表现。 “纪徽。” —— “秋槐、不,小满,如果你爷爷能活到今日该多好,哎……” 想到老战友去世时连眼睛都没能闭上,那老人又噤了声,他年纪很是大了,脸皮只有薄薄的一层,像干瘪的橘子皮披在骨架上,满是疮斑的手掌一下下抚着椅子把手,看着宋秋槐那张脸,污浊的眼中竟含了泪水。 他一辈子无儿无女,身边最早那批战友也是死的死,亡的亡,可能手上沾的人血太多了,有好下场的屈指可数。 宋首长多么好的人啊,一辈子为国为民,还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最后死不瞑目。 宋满只垂着头,他不知晓自己该摆出何等姿态回应,他的记忆还没恢复多少,最早在香港时候医院便说过他头颅没有受伤痕迹,但记忆就像凭空消失一样,他回到北市后记忆是在一点点复苏,但极其缓慢,因此这位老者的悲愤他并不能深刻体会到,他甚至觉得很陌生,为国?为民? 对他来说非常遥远的词汇,甚至翻看以前档案时他都觉得奇妙,以前的他竟会如此毫无私心地忠诚于某些思想、某些政党。 这些天他拜访了不少之前宋首长的老友,同时拒绝了组织上想给他恢复身份、表彰或任免的文件,很奇怪,他无法把宋秋槐和自己联系起来,内心深处更不想和那个正直、一腔热血的人扯上太亲密关系。 似乎他也知道,即使以后恢复了记忆,他也无法变成他,也不配成为他。 便索性化名宋满,对外只说是宋家远房亲戚。 “小满你放心,我让他们打声招呼,你相中那片地便拿走,反正都是要搞商业的,给别人还不如给你……” 此时北市高档酒店稀缺,改开后经济复苏,人心活络,某些不可言说的欲望在暗处滋长,那幢楼位于进京必经之路,很多人有想法,但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都迟迟无法能拿下。 但对宋满来说很容易,一是他有钱,不管干净与否,港户里安静躺着数不清美金;二是有人,以前的身份带给他无数便利;三是胆大懂得审美,毕竟在香港做了不少的娱乐产业,该有的素养还是有的,他要做便做大的,目标客户对准那些黑牌照、挂着小国旗的高档轿车人群。 甚至以前场子里做公关的经理都能拿过来直接用,当然明面上他已和那段经历划清界限。 和老人道别后宋满沿着路往外走,路过一幢别墅,据说以前他便在那院子长大,可是他认真盯了又盯,依旧只有几个零散画面,想多了还头疼,索性不想,直接回了住处。 这里的天气很凉爽,不像香港,总是燥热潮湿,像糊了一层在皮肤上。 宋满洗完澡,对着镜子把头发撩上去,露出完整的额头以及眉眼,眉目精致,面容冷峻,因为肤色冷白,左眼下的那道疤痕就格外明显,是帮派火拼时被碎酒瓶划到的,他身手极好,那是为数不多的受伤。 又拿出那张照片,展平放到桌子上。 “看起来差不多……” 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宋秋槐才把目光移到旁边人的脸上,他在一点点查当年的事情,也知道现在这女人已经结婚,还生了个小闺女,他去见过一次,远远的,她领着个小丫头过马路,那小丫头背着粉色书包,头发卷卷的,一有风便吹的乱七八糟,过了马路便乘2路公交车送那小女孩去上学,看来日子过得很不错。 没什么可怪的,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往前走,更何况深究起来是他对不起她,心脏又在阵痛,他困惑地摸了摸胸口。 但盯着照片中那女人稚拙艳丽的脸庞久了,心底又会冒出无法抑制的恶意。